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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皇家御马场
我的老家盘锦,以前叫盘蛇驿,清朝时,内务府在这里建立了皇家牧马场,改做盘山厅,归锦州府属下的北镇管理。
听村里上了年岁的长辈说,我们村的历史非常短,不光我们村的历史短,我们村周边那一片儿,建村历史都非常短,短得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
大凌河往东一直到辽河入海口以西,以前都是退海之地,羊圈子以南的广大地区,清朝以前基本上没有人家的。不是人们不想住,是大清王朝的统治者颁布禁令,不允许在苇塘边上开荒种地。直到清朝在此设立起最大的官办牧马场,我的故乡才开始有人居住。
大清王朝在东北建立了三个皇家牧马场,这三家牧马场有两处在辽宁,大凌河牧场是其中最大的皇家牧马场,所饲养的马匹,专供皇家使用。大凌河牧场归内务府上驷院直接领导,饲养皇家马匹的牧丁和管理人员,都必须是旗人。大凌河牧场所辖的区域,包括现在的盘锦市盘山县和大洼县的大部分地区,凌海市的南部地区,北镇的南部村庄,锦州的南山附近区域,葫芦岛市的东南角,都是以前靠近海边的芦苇荡和沼泽地。
牧马场鼎盛时期,就是康熙、乾隆、嘉庆和道光年间,大凌河牧场又分为养息牧场、大凌河牧场(锦州凌海区域)、盘蛇驿牧场(盘锦区域),以及光绪年后建的垦牧公司牧场。
牧马场里的马匹,主要来自各地贡马和番邦属国的敬奉,都是顶级的好马。除了养育马匹,大凌河牧马场也养骆驼,也养牛羊,这些牲畜也都是精挑细选送给皇帝的。大凌河牧马场所饲养的牧马,不但享受着顶级的饲养,也享受着顶级的养生锻炼,因为这些皇家贡马,终究要归皇帝和贵族作战出游使用的,该威武的时候必须能威武,该温顺的时候就得温顺,这些都得靠牧马人的人性化饲养来完成。
潘贵财大爷的老丈人,曾经在清朝末期,给牧马的旗人当过半拉子,那时候的大凌河牧场,已经走向没落了,即使那时候,牧马场的规章制度,也是非常繁琐,非常细致的,就连马啥时候吃煮黄豆,啥时候吃高粱拌碱草,都有排好的时间时辰表的,就连侵泡高粱所用水的出处和温度,都是有人监督检查的。
啥样的豆饼不能喂牲畜,公马春天喂啥料,母马夏天咋解暑,都有整套的饲养食谱。潘贵财大爷他老岳父说,大凌河牧场的马,谁也没有骑过,不是不想骑,是没人敢骑皇帝的马。大凌河牧场别的没留下,给南北二屯留下了许许多多有经验的饲养员,普天之下,辽西地区的饲养员,是最有养马经验最会养马最会看马的。潘贵财大伯他岳父说,那年夏天,拉拉屯村边来了一拨老蒙(蒙族),赶着马拉着帐篷就在坝东安营扎寨了。老郑家的老爷子正好去那里割草,离那老蒙的牛马羊还有半里地,就闻到那老蒙的马匹有疫情,回村啥也不说,就动员南北二屯养牲畜的人家把牲畜都处理掉,那年头牛马在咱乡下人心里是啥地位呀,谁舍得把自家养得好好的牛马杀掉呀,耐不住所有当过饲养员的人都说,大家把牛马杀的杀,卖的卖,剩下不肯卖的,没几天就都得病死掉了。
潘贵财大爷的老岳父还说,大凌河牧场,不光要养马养骆驼,还得定期把那些马匹,根据上驷院的安排,送到指定的地方。送马的时候,还得将地方的特产,以及规定的奶制品乳制品数量,也一并送给内务府衙门。旗人养马,并不是说牧马场里没有汉人。汉族人在牧马场做啥呢,一是给旗人打下手,帮旗人割草晒草储存草料;二是给旗人和他饲养的马匹烧火做饭拌马饲料。大多数的汉人,是给那些马开荒种地,种植高粱玉米黄豆啥的,只要是马匹喜欢吃的粮食,都得开荒种植。不光是汉族人,就连专职饲养马的旗人,也都没有在大凌河皇家御马场定居的权利,所有在马场养马以及为养马人和马匹服务的,都住集体地窝铺宿舍,任何人都不允许把老婆孩子带进来,探亲看望也不行。
村里的李学士听他太爷说,牧马场的旗人,也不是附近的旗人,是精挑细选来的,他们的岗位,后代是可以世袭的。牧马场的旗人牧丁,是一等的肥缺,无需上战场厮杀,就能得到功名和封赏,还有大把的银子可赚。替皇上养马肯定是不赚钱的,牧丁们赚钱,主要是靠开荒种地卖粮食。辽河下游大凌河入海口,那都是肥沃的黑土地,开垦出来的土地,种啥都丰收,既然皇帝没允许开多少土地,那些牧丁就拼命地招募闯关东的流民,无休止地垦荒种地卖粮捞油水。
老白家的老爷子说,为啥老李家人过得好呀,人家老李家的祖先,特别能说会道,在羊圈子那一片儿,数他侍候旗人好,旗人东家,不知道自己到底开了多少地,也不知道那些土地,到底打了多少粮,卖了多少钱。那老爷子的大儿子,每年秋天都到大苇塘里抠鱼,抠鱼是借口,抠他爹偷偷埋的银子才是真,你不是不让去来单位探亲吗,那他爹借助遛马或者拉草的机会,就悄悄在苇塘深处,埋下截留下来的银子,做好记号,让他儿子按那记号去找。
直到光绪末年,满清政府迫于安置流民的需要,迫于皇家牧场日渐萧条的无奈,才不得不允许闯关东的流民,在大苇塘周边垦荒聚屯,才陆续有了故乡的南北二屯。
二、土坯房
以前的东北,只有达官贵人,才住得起砖瓦房,寻常百姓,住的都是土坯房,甚至没有城乡之分,城里有,乡下更多了。土坯房,有草苫顶的,有泥瓦坡顶的,最多的是泥巴屋顶。如果屋顶是铺满两层秫秸捆,上面抹着泥巴的,就叫“秫秸垛”儿,用芦苇编成“苇笆”,铺在檩子上,就叫檩子房。无论是秫秸垛儿,还是檩子房,其实屋顶都是泥巴抹成的。
泥巴屋顶的土坯房,有冬暖夏凉的功效,但它怕下雨,尤其怕下没皮没脸的雨,雨下的太慢,雨水就会顺着屋顶的泥缝儿,漏到屋子里,漏雨的烦恼,太折腾人呀,外面下雨,屋子里下的比外面还大,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得去遮盖,但拿啥遮盖呀?遮盖了被子垛,还有装衣柜,遮盖了米槽子,还有粮食囤。真让主人无奈呀,说出来,都是眼泪,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是无法体会到,那有多么的无奈。
泥巴房顶,需要经常抹泥巴,春秋都抹屋顶,屋顶上的泥巴,也就越积越厚,许多老房子上的土,有一锹多厚。再厚的屋顶,也需要往上抹泥巴,如果不抹房,就得遭漏雨的罪。抹房顶,是逼出来的一个必须。春秋两季,是最好的抹房时节,选一个晴天儿,邀来堂表兄弟,挑土的挑土,铡草的铡草,挑水的挑水,和泥的和泥,搭跳板的搭跳板,一边聊着春种秋收,一边说着天伦快乐,一边用铁锹把泥巴甩到跳板上,再由站在跳板上的人,甩到屋顶上。
抹房人,满身都是大泥巴,而且特别累。抹房土,非常有讲究,需要特别的选,需要从远处挑来,挑土比抹房还麻烦,许多人,本来事情就多,因为各种的缘由,经常把抹房的事,给拖延下来。一旦拖到雨下来,一旦拖延到连雨天儿,那就只能遭罪了。土房子漏雨,也不完全在于抹房不抹房,有时土不好,有时抹完房,恰好赶上暴晒天气,抹好的房子,一样的开裂,一样的有缝隙,漏雨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土屋顶。
土坯房漏雨,完全取决当年的第一场雨,如果第一场雨下得急,下的是暴雨,还能少遭点罪,要是赶上稀稀拉拉的雨,并且稀稀拉拉下个不停,漏雨的可能,就会相对的大,因为暴雨能把屋顶上的缝隙,给快速淤积严实,湍急的雨水,会顺着房檐流下来,但稀稀拉拉的雨,都浸到土里面,顺着缝隙往屋里渗,越渗越多,越漏越严重,老婆孩子可就遭罪了。外面下多大,屋子里面漏得就有多大,外面雨停了,屋子里还依然继续漏着。
土房漏雨,是没有办法堵的,一会儿这边漏,一会儿那边漏。刚开始是几个点,没多久,就会发展成到处都漏,顾了被子,顾不了锅碗瓢盆,顾了站的地方,就没有了坐的地儿,炕上滴得全是水,地上滴得也是水,锅台上、水缸上、被摞上、箱子柜子上,到处都是滴滴哒哒雨点落。刚开始用盆接,后来连饭碗都用上了,雨水穿过房顶的泥缝儿,也把屋顶的泥汤子,都漏到屋子里,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粮食不能被淋,被子不能淋雨,啥都不能被雨水淋,只好顶着漏雨忙乎吧。
漏下来的泥汤子,掉进盆里,是盆里的回声,落到碗里,是碗里的回响,落到搪瓷盆里和落到铝盆泥盆的声音,都是不一样,有的回声响脆,有的回声悠扬,有的回声,像演奏着打击乐,有的回声,像是在开着乡戏。滴滴答答有节奏,随心所欲漫不经心。无论是有节奏的漏雨,还是没有规律的随意,都能让人心烦意乱,那种乱,夹着气,带着恨,捆绑着积攒下来的怨,瞬间就打成捆,卷成卷儿地爆发出来。
通常的爆发,都来自家庭主妇,你看看你,你再看看人家,抹个房子都敷衍,你说你谁不坑?最开始是埋怨,然后是数落,再然后,就开始问罪,没完没了地埋怨,没完没了地絮叨,没完没了地数落,只要房子经常漏,那房子的主人,就没有话可说了,只能任媳妇唠叨和数落。有时从挖土的不仔细开始,有时从请的帮工不地道开头,甚至包括该来没有来的,甚至包括七百年的谷,八百年的糠。
漏雨的滴水声,越来越杂乱,越来动静越大,倒也倒不完,泼也泼不尽,本来就怨气冲天,越怨越来气,骂完人,开始骂老天。
女人骂天骂地时,男人一般不接茬,短处摆在那里,后果又是如此的严重,家不像家了。也后悔抹房子,没请明白人,害得老婆孩子没处坐没处睡。就像是在赎罪,跑着颠着,屋里屋外地帮媳妇忙乎。也顾不得外面还下雨,抡起铁锹,一锹一锹往房顶上扔细土,希望扔上去的土,变成稀泥堵住点缝隙,有时连灶坑里的草灰,都拌上土扔上去,一边扔,一边寻找能遮盖的东西。这样,既能躲避媳妇的絮叨,也能收到点效果。
虽然土房子都漏雨,但有的人家漏得多,有的人家漏得少,无论是漏得多与少,都是让人无奈的。这,是住在楼房住在砖瓦房里的人,无法体会到的。
尽管如此,直到现在,还是忘不掉土坯房,忘不掉以前的抹房子;忘不掉顶着雨和泥,弓着腰挑土;忘不掉那漏雨的土坯房;忘不掉地上的耗子洞,土墙上面长蒿子。虽然说出来都是泪,可那里面有一种岁月的回味。
三、鸡鸣
乡村的一天,是从公鸡鸣叫开始的,正所谓“鸡鸣天下先”。过去总有村里的长者说:千言万语,不如第一声鸡啼。雄鸡鸣晓,公鸡司晨,从古至今,都是乡村生活最先,千事万事,都没法排在它前面。
村里长者说,鸡鸣的时候,也是瑞气东来的时候,一天之内,鸡鸣时候最吉祥:“鸡鸣天下生紫瑞,遍地生灵沐新辉”,“鸡鸣天下吉祥旺,狗吠艳阳好运多”,这是乡村一直延续的文化,也是乡村的精神寄托。也正是因为这个乡村的底蕴,以前的乡下人家,家家户户都会养一两只精心选育的公鸡。除了繁衍的需要,也图个吉祥。
过去的乡村,很少有钟表,人们的日常生活,都按着公鸡的口令作息,按排每天的劳作。鸡鸣一声梦里醒,鸡鸣两遍定定神,鸡叫三遍早早起,一唱雄鸡天下白。勤奋守时的雄鸡,不仅给村庄带来了祥瑞,也给村民送来了问候和祝福。“鸡鸣天下晓,梅开百花前”,鸡鸣天下的时候,就连做崇的邪魅,都无力再施展阴谋。
在乡亲们眼里,鸡是尽职尽责的典范,公鸡不光担当着守时司晨的重任,也是每家每户眼前油盐酱醋的来源,养几只母鸡,攒下了鸡蛋,就能换来日常所需,尤其在艰苦的年景,鸡给乡亲们带来许多口舌抚慰,远比其它帮助能应急。也正是如此,鸡在每户人家的地位,在家庭主妇的眼里,都非同寻常。
过去的乡下人家,都是自家繁育小鸡的,每年的春天,家里的主妇就会全方位观察自家的母鸡,一旦发现有往身上弄草棍的,就赶紧为它们准备下蛋的窝,发现母鸡往身上弄草棍或冠子泛红,主妇们就会每天模鸡的“裆”,测测是否有蛋,比天气预报还准。每下一个蛋,都小心地放到自家的葫芦罐,或者是葫芦瓢里。如果发现有母鸡,把更多的草棍往自己的身上披,就知道这只母鸡想“抱窝”了。于是,善良的主妇,就会端来一盆温和的淡盐水,将那些还没有卖出去的鸡蛋,小心地放到淡盐水里。因为她知道,浮在水面的都不是受精卵,只有那慢慢往下沉的,才有可能孵化出小鸡来。
二十一天之后,那些被母鸡孵抱的鸡蛋,就会有幼鸡破壳而出。侍弄小鸡儿,比照顾孩子还需要精心。小鸡儿的肠胃不好,稍有不慎,就会跑肚拉稀。小鸡儿又是老鼠、刺猬、黄鼠狼和山狸子的美食,也特别的胆小,一个爆竹声,就能吓破它们的胆。所以,饲养小鸡儿,实在不容易,三十来只一窝儿,最后剩个十来八只养大,是常有的事情。
养农家土鸡,有个特别的现象,就是鸡的数量足够多,那公鸡的自信和雄壮就越大,每天鸣叫的声音,也越高亢越悠长越动听。选育几只上等的公鸡,既能看家护院,又能维护自家鸡群的安定和谐,不受外来家禽的欺负,这是每个乡下主妇,最为自豪的事。恰当的公鸡母鸡比例,还是自然提高产蛋量的有效方法。
鸡鸣天下最动人的时候,也是家家户户喜笑颜开的快乐时节,谁家的公鸡叫声最响亮,谁家的日子,也就最红火。
多少年过去,漂泊在外,总会想起母亲喂的那群鸡,想起曾经的鸡鸣以及鸡的名字,想起躺在热乎乎的土炕上被雄鸡唤醒的情景,那一声声的雄鸡报晓,有左邻右舍的和谐,有老爸老妈的辛劳。鸡鸣天下好晨光,村村户户奔小康。我期盼,故乡的百业,像那鸡鸣天下一样,兴旺辉煌。
四、陈三奶
陈三奶,是我家的邻居,我父母抱着我从沟帮子搬回老家,就贴着陈三奶家盖了房。刚回农村的时候,母亲生病,父亲也不会种庄稼,老爷爷怕父母受委屈,挑心眼最好的陈三奶家,做了邻居。陈家三爷爷学的是地质专业,分到青海太想家,就回到了家乡务农,村里爱惜他有文化,就让他当了村里的电工。
陈三奶是个极其善良的人,也是非常热心的人。她老人家,把我和弟弟妹妹,也当成她自己的孩子,只要做了“好吃的”,总是有我们一份,即使出门做客,也愿意领上我或者妹妹。陈三奶,是隔河的拉拉屯子人,那直线距离不到五里的回家路,陈三奶只有等到寒冬腊月,才能回一次娘家。隔的那条河是两条河的交汇,西沙河和绕阳河的支流黑鱼沟,就在村东北汇合。每年发洪水,都特别大,发洪水时,是陈三奶最惦念家的时候,房子漏不漏,柴禾有没有,一遍一遍打听河边打渔的,碰没碰到拉拉屯子的人。
陈三奶长得很漂亮,十里八村也能数的着。漂亮的陈三奶,也十分勤劳,老陈三爷最早一拨给陈三奶买了缝纫机,是“小四四”的,做得缝纫活儿,却比村里裁缝赵福宽的“大四四”还频繁。陈三奶绝对不像有些人那样舍不得,她的缝纫机,谁都能用,大太爷随时用它“扎”皮袄,左邻右舍随时用它“扎”鞋垫,陈三奶经常说:东西是为人服务的,人情总比东西重要。就连后院她表弟,也经常拿着布料求表妹缝褂子,陈三奶觉得,亲情总比人情高,即使唯成份论的时候,她也不忘记搭乡亲一把。
聪慧善良的陈三奶,却生了几个挺淘的孩子,栓柱子大叔,小时候淘的,全村子里都有名气,村里那些喜欢他的人,索性给他起个名字,叫郑继淘。提起栓柱子没有人知道,提起郑继淘,却是老少皆笑,妇孺皆知。因为陈三奶的人缘好,村里人也纵容栓柱子大叔的“淘”,让他淘出“花儿”来,是村里人最高兴的事。抓个雏鹰,逮个野兔儿,总是想到给拴柱子送去。甚至鼓励他往水桶里扬土,往灶坑里撒尿。陈三奶总是拿领着我们吃席,来“要挟”拴柱子大叔听话,人家拴柱子大叔,根本不在乎丸子炒肉之类的,那些鸡鸭鱼肉的东西,不是他最爱。
陈三奶特别会生活,衣服做得好,饭菜也会搭配。同样的食材,经她老人家一做,味道绝对不一样。何况陈三爷冬天能打雀儿,夏天能摸鱼,秋天能罩螃蟹。生活困难那些年,陈三奶家的生活,也打理得井井有条,就连炒个咸菜疙瘩,陈三奶做出来的,都和别人不一样。母亲说,陈三奶的娘家,过去生活一直很殷实,尤其特别注意女孩的持家教育,所以,陈三奶所体现出来的,总是特别热爱生活。
陈三奶也抽烟,那是遭受痛苦时学会的,陈三奶说,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人人都有难过的坎儿,撑不住的时候,也得学会减压,明天的日子,还得继续,即使不为自己,也得为活着的亲人。妈妈知道,陈三奶抽烟时,心里有多难受。陈三奶虽然烟很“勤”,但烧火做饭干家务的时候,是不抽烟的。陈三奶抽烟,都是家务忙完了,聊起知心话时,才“四平八稳”地抽烟,一定用“卷烟纸”,一定是“不了嘴”的旱烟。陈三奶种的旱烟,侍弄嘚好,晾晒得更好。村里许多人,常去陈三奶那里“取经”,何时“描”炕烟子,何时割烟,何时“接露水”,都是有板有眼的。陈三奶卷的烟,陈三奶抽烟的神态,是透露着典雅和大方的。
可能是出身殷实人家的缘故,陈三奶是村子里很少不会骂人的,即使生气的时候,嘴里也不带拐弯抹角的粗鲁话。妈妈最喜欢和陈三奶聊天,每天晚饭后,都会坐在炕头,和陈三奶唠一会儿。陈三奶做得一手好菜,就连她炖的南瓜都格外香。陈三奶做饭时,陈三爷总是认真帮她打下手,夫妻天天唱和着,也是陈三奶的幸福。
我喜欢陈三奶做得溜肝尖,喜欢陈三奶做得梭鱼肚,喜欢陈三奶炒得铁雀肉,喜欢陈三奶包得饺子。那是没法说得香,没法说得鲜,那是不一样得味道美。许多时候,妈妈把菜饭摆好,我和弟弟妹妹却迟迟不动筷,因为陈三奶家,煎梭鱼煮螃蟹的味道,正浓浓地飘来。事先陈三奶也叮嘱了,一会儿给“端”梭鱼过来。在我们看来,吃陈三奶的饭菜,是天经地义的,儿时的我们,并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邻里,村里并不多,这一切,多亏陈三奶的特别邻里情。长大离开陈三奶以后,我越来越感动于这份特别的情意,每每想起,仿佛还在昨天。
说陈三奶,不能不提陈三大爷,本来是上专科了,本来有工作,却特别恋家,舍不得故乡的水,舍不得故乡的一切,主动放弃远方的地质工作,一心在家过平稳的日子。若不是村里一直爱惜他的文化,他可能回来就得专心种地。那年代,主动弃工务农的,太不多了,但陈三大爷的农民,却做得津津有味,园子里种香瓜,屋顶上晾鱼网,打渔摸虾,割苇拾柴,他样样做得挺陶醉。时不时还弄出许多让村民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用竹竿子能打井,他用橡皮筋能做夹子,他甚至能自己打家具盖房子,他所有的作品,都不太合乎村里的常理。我父亲经常念叨,能有机会帮他家做做家具,哪怕做点门窗,做个板凳子也好。以我两家的情意,我家一直等待那机会,可陈三大爷,只借锯子斧子就成,从来没做过木工活儿的他,愣是出手就自己打组合家具,弄得父亲只好一遍遍看他的进程,指导他的半成品。天天担心他做得家具会散架,想不到最终,人家做得既实用又美观。
陈三奶和陈三大爷,做事都是不求回报的,尤其是和我们处邻居,好得像是一家人,但总是他们付出得多。我们没少吃三奶做德发糕,没少吃三奶煮得挂面条(那年代,挂面可不是一般的稀罕),没少吃三奶做得烙饼,没少吃三奶做得咸菜疙瘩炒雀丝,没少吃三奶煮得大螃蟹,没少跟在陈三奶的后面,穿着新衣服,去别人家“吃席”。
一晃,几十年过去,陈三奶老两口也早已作古,但我一想到陈三奶,脑海中就历历显现出当年的情景,想起三奶炸糕的香脆,想起三奶忙着把菜送过来的身影。想念她老人家,感恩她老人家,陈三奶,永远是我记忆里最亲的人。
五、没“脑瓜子”坟
没脑袋瓜子坟,是块土地的名字。那块土地里,真得有一座坟,坟里所埋的,也是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没脑瓜子坟,是村里永远的悲情故事,也是旧时代人命太不值钱的铁证。生活在太平盛世的人,永远也无法感受,国不国,家也不家的年代,人们活得不如个草芥。
以前的乡村土地,都是有称呼的。在乡亲们的眼里,土地就是生存赖以依靠的根本。那些土地,不但都被赋予了活灵活现的名字,也把那片土地上曾经发生的事情,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做了记录。翻开每个村庄的历史,只需先了解一下土地的名称,就能了解个大概。
老毛子地,就是俄国人用火犁开出来的菜地;仁义段那块地,是牧马场的旗人开垦的;赵股地,是老赵家后来开垦的;老碑座子,是河边那小片庙里的土地;王殿帮地,是王姓祖先当家的叫王殿帮开垦的。猪场子地,是大秃子他爷擅长养殖老母猪,在放牧老母猪时拱得地。这些都很平常,只有“破桥”和“没脑瓜子坟”这两片地,记录着各自悲惨的往事。
没脑瓜子坟,是坝外一小片被圈沟围成的土地,那的确有一座坟墓,坟墓里埋得是没有脑袋瓜子的尸骨,叫赵庭财。
记忆里,老辈人是这样讲的:那时不过十七八岁,就在那座坟的位置,赵庭财稀里糊涂被人砍掉了脑袋,而且掉在地上的脑袋,还让砍他的人给拎走了,砍人的人走了以后,村里人就地把他埋在了那里。
那天,赵庭财正在家里挑虾米小鱼,准备做高粱米饭。忽然,从村南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吼声,乡亲们快跑呀,义和拳来了,义和拳来了!乡亲们根本不知道义和拳是干什么的,也根本不知道义和拳是兵还是匪,报信的敲锣打鼓,声嘶力竭地喊叫,乡亲们扶老携幼,赶紧就往庄稼地里跑。那时,大坝东边种得都是旱田,高粱玉米一片接着一片,连着大小黑沟村和四海屯。正是高粱玉米长得半人多高的时候,被义和拳吓得屁滚尿流的乡亲们,纷纷趴在庄稼地里,顺着垄沟,顺着壕楞子,往大黑沟和四海屯方向小心翼翼地移动,包括那些小脚的老太太们,包括那些怀里抱着吃奶孩子的妇女们。乡亲们说,那天也真是奇怪了,没经过动员教育,没经过演习演练的乡亲们,动作那个麻利呀,半袋烟的功夫,就从村子里钻到庄稼地里,哮喘的也不咳嗽了,脚崴过的也不拐了,连小孩都乖乖地不出一点声音。
义和拳是荒地村人招惹来的,荒地村的人有几个在营口下船,正在老边区市场卖海产品。那时候的下船人,都带着鱼叉。那天荒地老李家那哥几个,捕到很多对虾,都是巴掌长的野生大对虾,哥几个买了二斤老边饺子,就着西红柿甩袖汤,一边喝着烧锅,一边吆喝着。那天的对虾也卖得快,就在哥几个差不多卖完的时候,从教堂那边,来了一位穿着红领大袍的外国人,那洋人径直走到哥几个的对虾筐边,一边竖着大拇指夸对虾鲜,一边从怀里往外掏银元。
那哥几个,看老外拿的是银元,就比划着,要两块银元一对。外国佬不高兴了,中国人一块大洋买十对,换了他,就成了两块大洋一对。那外国人就骂他们奸诈,这哥几个不急不恼,索性不卖了,就两块大洋一对。老李家哥几个和那洋人正耗着的时候,从后面过来一个头戴包巾的汉子,说的是带点唐山味的话,冲着那对虾筐就是一脚,别卖!不许卖给洋人!给我滚蛋,快点!快点!老李家哥几个,啥时候遇到过这样的主呀?干啥,你说不让卖我就不卖了?哥几个拽住那戴头巾的就开始揍,对虾也不要了,银元也不要了。
谁也没注意,那挨打的汉子,嘴里叼着一个哨子,那家伙一边护着头,一边拼命吹着哨,不大工夫,就有一队骑着马的刀手冲了过来,怎么一回事情?发生什么事情了?那挨打的从地上爬起来,大哥,这洋人就是教堂的神父,我跟踪他到这里,这几个教民对我拳打脚踢的。那为首的冷笑一声,谁吃了雄心豹子胆,竟然敢打义和拳?说着手起刀落,就把那洋人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李家这哥几个一看事不好,也没分辨,就抄起家伙,和那一队人马杀了起来,你想荒地老李家那哥几个,也是常年在海上和风浪搏斗的,浑身的气力,比那些义和拳还强,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些抡大刀片的叉下好几个,那义和拳一看不好,一边搏斗一边呼喊,赶紧去找大师兄,赶紧去找援兵。老李家几个好汉不吃眼前亏,夺过马,骑上就各奔东西。
李家老疙瘩,跟着大哥跑回了赵荒地,义和拳也跟着追到了赵荒地,李家哥几个怕义和拳堵在家门报复家人,就骑着马顺着庄稼地往赵屯方向跑,一边跑一边告诉乡亲们,义和拳来了,义和拳来砍脑袋来了!荒地村那落荒而逃的哥俩,把马扔在陈家铺的西大岗子,就顺着垄沟跑了。义和拳的人也追到陈家铺就不再往前追了。
村中长辈陈仲元说,那马队有百十号人,在村子里晃来晃去,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还把那鸡血狗血往那刀上抹,几个骑兵站在大坝顶上东张西望着,所有的乡亲们都趴在庄稼地里一吭也不吭。
那些义和拳的人站在大坝上骂着,叫着,大家依然一动也不动。
可那赵庭财多事,他不顾村人呵斥,不顾长辈们的责骂,竟然从玉米地里站出来,手指着大坝上那几个骑马的:就那几个兵,有啥可怕的!他这话音还没落地,大坝上的人就冲到了他面前。
赵庭财刚把指着的手放下不久,骑马来的义和拳手起刀落,咔嚓一声,就把脑袋给砍下来了,脑袋后面那个长辫子,连同刚才还能说话的脑袋,就像西瓜一样滚到了地上。来人下马从地上拎起他的脑袋瓜子,四周瞅了瞅看了看,骑上马又飞奔而去。
李家老爷子,多少年后提起他,都吐着唾液说活该!就因为他多事,就因为他的手指着,差点把全村的人连累了。李家老爷子说,趴在庄稼地里的时间觉得特别长,直到趴在房南地里的人出来,一遍又一遍喊着义和拳走了,他才战战兢兢地从庄稼地里走出来。当年同样趴在庄稼地里的关老太太给村小学做忆苦思甜的时候,总爱说起没脑袋瓜子坟,那就是旧社会,那就是个人顾个人的旧中国!
没脑袋瓜子坟那片地儿,春天的水荠菜儿长得又嫩又水灵,雅虎苗秧棵,长得又旺又多,一片片粉红色的喇叭花,似乎在为那位蕴育一个土地名称的人,为那位稀里糊涂死去的人,做着顽强的祭奠。
多少年过去了,从清末到民国,从宣统到共和,即便是在那个小村庄,谁还记得曾有过一个年轻的生命,曾经有个还没有成家的小伙子,就因为在不合适的时候,站在那片土地上,就那么一指,就把自己的脑袋给指没了。
六、铲地
铲地,就是给地里的庄稼除草。铲地劳作是东北农民最主要的农活,它持续时间长,劳动强度大,技术要求高,持续时间长。铲地这项农活,是农民当牛做马的真实写照。要想理解“铲地”农活的全过程,首先得介绍一下东北农民用的铲地工具——锄头,东北的锄头,是一种固定在鹤身型锄构上的元宝型钢锄头片,这种锄片两端尖峰,可以当做尖镐左右锄挖庄稼间缝隙里的杂草,锄头前段的元宝肚子上开着锋利的锄刃。用锄头除草的过程,不光有刨搂庄稼垄台上的杂草,还得拍碎搂下来杂草根须上的土,同时也得拍碎搂下来较大的土坷垃,光是刨搂铲草铲土还不够,还得把庄稼间缝隙里的杂草,通过准确地晃动锄头侧边,刨掉庄稼间隙里的杂草。铲地的技术要领里,数最后这个通过熟练左右晃动锄把,准确挖走庄稼缝隙里的杂草最难。
有经验的庄稼把式,把铲地的动作归纳为,前腿儿弓,后腿儿蹬,双手使劲把锄头往前扔。紧接着是用力往下铲进垄背儿里,均匀用力将锄头搂到前脚背前面,从后往前拿锄头面拍打一遍,再从前往后把没拍碎的土块补上。右甩一下锄头右边那个尖儿,锄去前面那棵庄稼根下的草,再往左晃动一下左面的锄头尖儿,刨掉后边这棵庄稼下面的草。接着还是有刨有搂有拍打,没有固定的拍搂刨数量,必须保证草死土坷垃碎,决不允许伤了娇嫩的苗子。有人把这个铲地的过程编成一个顺口溜:弯着腰,弓着腿儿,背对天,脸冲地,顺着拐,耍把戏,伸着脖儿,往前追,刨开地皮晒草根,直不楞登拍土块儿,从早到晚不见天儿,汗珠成串儿落满地。整个铲地的过程,就是骑着一根垄,使劲地两边搂,左右轮锄头,剜刨庄稼缝隙草。
一年中的“铲地”这活,依行话称为头遍地二遍地和三遍地。所谓头遍地,就是庄稼苗儿长到一寸高的时候,垄背上和庄稼间的草也长得比苗高了,这时候“铲”地最费神,“铲”头遍地一般都在六月初,这时候也是东北最旱的时候,头遍地要求搂去垄背上的杂草,同时完成“定”苗的要求,就是把垄沟里的弱苗铲掉,并保证按照大致的间距把壮苗留下来。头遍地有时并不是铲一遍,杂草多的地块儿,说不定要铲上两遍三遍的,总之,在五六月间,完成定苗并铲去庄稼地里的杂草过程,就叫做铲头遍地。铲头遍地时,草普遍长得比苗壮,所以,在茁壮的草里留下所谓的壮苗,费力也费神,眼睛一刻也不敢溜号呢。
铲二遍地最累。铲地时,正是立夏的时候,俗话说,六月的天儿,小孩儿的脸,庄稼苗长到半尺高的时候,正是大风刮起来的时候,也是雨水无常的时节,虽说进入了夏天,在东北铲地的农民,还得穿着大布衫子,早晚温差大,露水也特别地大,早上哆里哆嗦顶着凉进地里,露水把浑身的衣服打得像水浇过一样,磨得大腿里侧的嫩肉生疼。又冷又痒还流淌着汗,越铲越累越出汗越难受。等到了中午,太阳高照,衣服裤子湿了干干了又湿,浑身上下泛白碱,那才达到修理地球的最累境界。铲二遍地,又是最打紧的关键,需要起早贪黑争分夺秒,你耽误庄稼一分钟,庄稼就会坑你到老秋。东北的天儿亮得早,清晨四点不到就亮了,晚上八点太阳还没有下山去。铲二遍地的时候,要点着灯吃饭,就着月亮喝粥。每天从早到晚,得在地里搂刨十四五个小时。每天铲地归来的人,腿迈不动步儿,腰杆子直挺挺的,眼珠儿都懒得转,恨不得骑在锄头杆儿上回家。
好不容易盼来铲第三遍地,火辣辣的太阳开始蒸煮大地了。这时候铲地人,头晕眼花后背晒得像有蝎子爬。铲三遍地最苦,伏天一来,小雨也开始淅淅沥沥了,不光是铲地时经常被浇成水鸭子样。伏天的蒸发量大,草也发疯了长。高岗地土壤板结得像石头,低洼地段泥缠鞋,刨不进搂不走拍不碎,越铲越难越铲越痛苦,经常有人拄着锄头发感慨:老天爷呀,你咋不睁开眼睛看一看,当个农民有多难?骂天骂地也成了他们唯一发泄的机会。“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在生产队时铲地,都是很多人在一起,一人站着一个垄台负责一垄苗儿,所有铲地的人顺着垄沟一字排开,走在最前面的人,通常是这一帮人里铲地技术最好的,行话称之为“打头的”,打头的人,一般都铁面无私,谁犯了错,都敢劈头盖脸训。“打头的”庄稼把式,每年挣得工分最多,大约是普通庄稼把式的一点二到一点五倍,紧贴着“打头的”那个铲地的把式,叫“压二的,这个人的铲地技术,和打头的差不多,但这个人还有很强的协调亲和能力,如果铲地的人离打头的太近,压二的人就想方设法调整自己与打头的距离,压制后面的人赶上来,是预防铲地人毛糙的主要责任人。排在最后的那个铲地把式,也是技术很高超的,叫做“断后的”,铲在最后的人,肩负着把邻近铲地人遗落的草铲掉的任务,如果有人铲得太不像话,他有权让那个人返工,或者通过咳嗽等暗号,告知打头的行使权力。整个铲地的队伍,呈斜三角形的斜边队形在地里展开。
太阳升起来了,很快汗水就浸湿了衣服,又渴又累的铲地人,经常手搭凉棚向前看去,这地垅也太长了,大多数都有一公里,或者更长,怎么望也不到尽头,“这地球怎么这么大呢”。越往前看越觉得累,越看越觉得没力气。地中央没有阴凉可言,地头也没有什么树可以避日。有的家人体谅铲地人的疾苦,会挑着水桶来地里送水,一瓢水下肚,顿觉气顺神爽,那时最能感觉水真是好东西。铲地的人,也经常相互接接,就是锄完自己那一垄庄稼,也帮落后的人铲上几铲,实现“饱了给一斗,不如饿了给一口”的最感人效应,实现乡情的再一次升华。
铲地虽然很苦很累,铲地人也需要把这种苦累发泄出来,最简单的发泄,是自娱自乐给自己减压。最常见的发泄,是趁大家的注意力都很集中的时候,咣咣放几个响屁,攒足了劲,卯足了劲,要是有人心有灵犀做个响应,或者是赢得大家心照不宣的此起彼伏,那响亮的屁声,也会响彻大地的。最文雅的发泄,是一边铲着地,一边讲着笑话,有时兴起,有人还会吼上一段,拿自己穷开心,拿身边的人穷开心,也缓解了铲地的苦和累。铲地过程中,最频繁的就是插科打诨,说上几段荤的,有时也做即兴的打赌,把输了赖账人按到地头的草稞子里。但无论做啥发泄,即使是吼着扭着耍着,也都不允许忽略铲地的效果。
如果你站在铲地人的后面,看着他们弯着腰弓着背,胳膊上被火辣的太阳晒爆了皮,汗珠摔成八瓣掉到地上,衣服上的碱嘎巴一片又一片的,你就知道啥叫“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了。如果你理解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出的土里刨食艰辛,你就不会乱剩、乱扔食品了,更不会晃着脑瓜子说,向往田园风光的浪漫了。
七、烤火盆
家乡辽西走廊那片儿,北面倚着山,南面临着海,冬天的时候,冷的挺特别,空气湿度小,北风又特别硬,屋外零下十多度,屋里的取暖,也是挺大的事情。以前的辽西乡下,取暖主要靠火炕,但也必须有辅助的手段,辅助火炕提温的,千百年来都是炭火盆,炭火盆提升屋子里的温度,既方便快捷,又实用实惠。
辽河三角洲那片儿用的炭火盆,乡亲们称之为“火盆”,从灶坑里把柴火的余烬扒出来,装到“火盆”里,辽西人管那活计叫“扒火盆”。“扒火盆”其实就是装火盆,扒火盆每天需要“扒”两遍,清早做饭“扒”一遍,这盆柴火的余烬,能用上一整天。也就是说,屋子里的空气,一个白天都需要这盆余烬来温暖。清早扒的那个火盆,晚饭时候就完全变成死灰了,做晚饭还得烧柴火,还能“扒”一次火盆。文人管这火盆叫炭火盆,其实寻常人家炭火盆里的炭,既不是煤炭,也不是木炭,炭火盆里的炭,其实就是燃烧沭秸的余烬,基本已经燃烧完,基本不会还有烟。做完饭熬好菜,赶紧把灶坑里的柴火余烬,装进专用的火盆,这就是所说的“扒”火盆,就是扒拉出来赶紧装盆的全过程。
装火盆的“炭”(余烬),属烧过的麻杆豆秸子,或玉米高粱向日葵秸杆。装火盆,最忌余烬还冒烟,去烟的方法,首先烧柴最好是“陈年”的,或者是晾晒干“透”的。去烟的另一个方法,也是使用火盆的基本要点,就是把那扒拉出来的余烬,装的时候必须压实,压得越实,烟就不会有了,因为压实的余烬,燃烧的速度基本是零了,不再燃烧,也就不会有烟了。压实也是保证火盆温暖持久的需要,如果那余烬不压实继续呆在灶坑里,也就三五分钟就会变凉的。装在火盆里能用一整天,靠的就是这个压实。想方设法把那一盆的余烬燃烧时间给拉长,压实的目的,就是减缓它的燃烧速度,让它所散发的热,能更持久。
装“炭”的火盆,大都是自家用黄泥做的,富裕点的人家,也有用铸铁火盆的。制作泥火盆,必须秋收之后做,做之前要去地里挖黄泥,并把麻绳头儿捣烂,最好有猪毛之类的,若是没有猪毛,剃头剪头的头发也可以。先把黄泥麻丝加猪毛,搅拌一起和成泥,那泥和的,必须符合软硬适当的要求,要反复摔,反复地捶打。泥和好后,找一个旧盆当模具,主要利用盆的外表面,为了防止泥与盆表面粘连,还得在盆表面抹点油,也可以用熟石灰或者滑石粉。把泥糊在盆表面,然后就拿竹板拍,做火盆的关键是拍,为啥许多老太太,总说拍个新火盆呢,就是这缘由。
拍好的泥盆,等它失去些水分,就能成一体了,这个等待时间,大概是一个时辰(2小时),就可以将盆模子去掉,接下来是给火盆修型修光面,会做泥火盆的,都是有悟性的人,会随时把握火盆制作的脉。做火盆的过程,基本是有制陶制瓷的技术,不是谁都能做出来好火盆的。有些有性情的人,还会在火盆上,刻画出喜鹊登枝,四喜发财的图案。
做好的泥火盆,还得经历“阴干”的涅槃,刚做好的火盆,绝对不能去暴晒,也不能受力不均失水太快,阴干的过程,最能考验泥火盆制作技艺。会做泥火盆的,都是一次成功,绝对不会开裂的。阴干以后的炭火盆,还得拿榆树皮水来蹭,榆树皮水蹭出来的火盆,外表铮亮,通体都会闪光,这样的炭火盆,才叫做成功了。我小时候挺爱学,奶奶做火盆的时候,我就蹲房后看她拍,她边做边讲,我也就记住了要点,估计以前自家做土陶,也是这样的套路。
天冷了,家家就把火盆拿出来了。以前辽西乡下,冬闲都吃两顿饭,早上做好饭,把灶膛的余火扒出来,装到火盆里压实,等它不冒烟了,就搬到炕上,如有来客,就热情地拉他烤火盆,这是冬天最敬的礼节。围着火盆抽旱烟,围着火盆烤暖,也是冬天一个景儿。使用炭火盆,还需要时不时“传”一下,“传”就是把外表的死灰传到盆里面,同时把里面的余烬挤到外面来,“传”是保持火盆温度的关键,该“传”的时候才能“传”,不该“传”的时候,不能随便“传”,家里的火盆,管理权在母亲,不经过母亲同意,随意拨弄火盆,是会挨训的。
做完晚饭,又可以扒一次火盆,这回的火盆,会放在炕沿旁,一家人吃完晚饭,母亲会围着火盆,一边纳鞋底,一边与孩子们唠嗑,若是还有串门儿的,还是让客人围着火盆坐,等到晚上睡觉时,就把火盆放到地中间,天亮烧火做完饭,再换新炭火。
辽西的炭火盆,也有匹配的用具,压火“传”火的戕刀,有的使用铁烙铁,抽烟的人家,还备有火夹火筷子,有些人家,还配饽饽撑子和火盆架子。在炭火盆上烤出来的剩饽饽,焦香也吸引孩子。
遇有下雪天儿,或者刮大北风,孩子都不往屋外跑了,一家人坐在热炕上,看纸牌、抓嘎拉哈、翻花绳。玩够了,围在炭火盆旁,说笑话儿,破闷儿(猜谜语),讲故事,烤个土豆,烧几粒爆米花,烧个麻雀啥的,家长也都默许的。偶尔弄点吃的可以,天天琢磨,那是绝对不行的。其实家长最烦孩子烧苞米,火盆里蹦爆米花儿,常把火星儿蹦到炕席上,把炕席烧出窟窿,太让人心疼。以前的孩子,大都生虱子,围着火盆抓虱子,也是一个特别的景儿,脱下棉袄或棉裤,披个被子,抓一只虱子,扔进火盆一只,“坐塌炕,熬干灯,守着火盆不放松”,就是以前辽西人喜爱火盆的真实写照。
当年辽西人家的炭火盆,也是家家必备的“宝物”,是冬天最离不开的物件。家家都特别厚爱它,不光依靠它取暖,也视它为长明火,特别忌讳往里咔痰吐唾液,如果有人那样做,就相当对火神不尊敬,轻则半夜尿炕,重则长“黄皮儿疮”,这也是奶奶告诉的老家“讲究”(礼仪)。
八、好大的南风
北方的春天,是南风送过来的。过了农历二月二,庄户人家的那点年货,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酸菜炖冻豆腐又成了下饭的稀罕菜。辽河平原上的春天,不似江南春天来得那样平稳,瓜熟蒂落般自然。这里的春天,如同一个尊贵的客人,非得要净水泼街,非得要黄土铺路,非得八台大轿去请,非得要敲锣打鼓,才会优雅地到来,而这净水泼街和那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排场,就是那翻江倒海的大南风。
辽河平原上的南风,是伴随着春天的脚步来刮的,有点震撼,带着神威,直刮得天昏地暗,直刮得摧枯拉朽。它要卷走一个冬天积攒下的污秽,要卷走天寒地冻和冰天雪地。大南风刮进庄户院,吹翻柴草垛,吹倒了秫秸做的篱笆墙。街边墙角的秸秆叶卷曲着随着旋风起舞,球状的干蓬蒿被大风拔起,无奈地随风滚动。从园子的南端,刮到北边,越过低矮的墙头,受气般伏在庄户人家的门前。
大南风把河里密厚结实的冰,刮成竖茬蓬松状,把坚硬的冻土吹成了里外开化。曾经放心让孩子到冰面上玩耍的家长,也提心吊胆地反复叮嘱自家的孩子,南风天来了,冰河就要开化,千万千万不可再到河面去滑冰。
大南风刮起,除了带走冬天的冰雪,也捎来了海面的潮湿,新潮旧冷汇聚的时候,天气依然很寒冷。甚至,开化的时候,比冬天还寒冷,因为那被大风强行带走的寒冷,也拼命地往人们的衣袖里钻,往人们裸露的皮肤上赖。往家家户户的窗户纸上扑。大南风刮得电线呼啸作响,大南风刮得行人摇摇欲醉,也刮得顶风骑车的人晃晃悠悠心烦意乱。
一般情况下,大南风总是在上午八九点钟开始肆虐,直到深夜才肯消停。
大南风一走,一个青草葳蕤,百花盛开的春天就来了,她带着乡村里的乡亲们,穿过忙碌辛劳的夏,获得一个丰实殷厚的秋。
一年一年,我的乡村,就这样在风雨中繁衍生息!
九、红海滩
有人说,是老天怜悯盘锦的盐碱滩太多,才把天上的丹霞都裁成了地衣,披在辽河口的沼泽地,有人说,是老天体谅盘锦年年遭受洪水的冲击,才把翠绿的芦苇,都栽到了盘锦的土地,也有人说,红海滩那片地域,凤凰栖息蛟龙出没,拥有了它,就与富贵结成了把兄弟。
那片丹霞铺就的土地,那片芦苇构筑的碧绿,那吉祥如意的地方,就是我老家红海滩的风景区。那里也是亚洲第一大芦苇荡,那里是辽河入海口,是中国最北边的海岸。那里有我童年嬉戏的乐园,那里留下了我成长的印记,那里更记录着我祖辈的酸甜苦辛。
每位第一次见到红海滩的人,都会被它的壮观所震撼,被它的美丽所折服,被它的辽阔所沉醉,被它的景色魂牵梦绕。那是一种怎样的壮观、震撼和沉醉?连绵几千又几千米,就像一层厚厚的红毡,铺在一望无尽的滩涂上。那种震撼一铺而就,它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她的壮美,用任何词汇词语来描绘虚荣,都显得苍白无力,那真是人间之最,举世无双!
但欣赏红海滩的美景,需要等到秋天,文蛤正肥,海蛰入库,刀鱼上市,梭鱼最香,稻田螃蟹膏白黄满。那时,海边泥泞的滩涂上,一棵挨着一棵,连绵没有尽头的翅碱蓬草,就会在秋风的吹拂下,由嫩绿变成嫩红,接着又从嫩红变成了深红。无须人工去播种,无须精心做管理,它总是自然生长,春天就开始长,夏天不断扩叉,到了秋天,它就会昂起身茎,砥砺霜寒,整个红海滩那片滩涂,就会铺满壮美的红艳。
那里是碱蓬草的家园,那里也是鸟儿的乐园,那里更是鱼蟹嬉戏的田园。还有,那里逗留着珍稀的丹顶鹤,居住着美丽的斑海豹,也有海豚的流连。大海里的渔船,不远处的翠苇连绵,静的,动的,都是接地连天,一望无际。
绿一片无际,红一片连绵。无数的海鸟,翔空翩翩,无数的螃蟹,无数的蛤蜊,无数的静中动,动中静,都推到你的眼前。天上的蓝,远处的海,地上的“红毡”,让你惊喜惊讶更惊叹,这是一片壮美的海滩,这是一片幸福的家园。和谐和美的世界,人间的天堂乐园。
没人笑你痴,没人笑你迷。那些纤细的碱蓬草,竟然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牢牢植根在深情的大地,不留一丝缝隙,不怕惊涛骇浪的侵袭,不怕滔滔洪水的漫淹,不怕烈日炎炎的暴晒,不怕盐碱的纠缠,一棵紧挨着一棵,这多像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紧紧地拉起手,硬是把那片巨大的猩红色,一直铺展到海边,铺展到天边!
微风吹拂在红色的海滩上,泛起红色的波澜。哦,我如梦的家园,我的红海滩!
乔贝,本名刘万祥,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在《百柳》《辽河》《短小说》《百花园》《演讲与口才》《中国纪检监察报》《中国红十字报》《广州青年报》等百余家刊物发表文学作品千余篇(首),《你以温柔的手臂挽着中国》获得《淮风》诗刊“征文”一等奖,《发光的沉默》被香港金陵书社出版公司翻译成英文收入“诗人诗历”,《老钟》被选入内蒙古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幼儿师资培训项目”的《语文》教材,出版散文集《生命经典》《记忆里的炊烟》、诗集《诗情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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