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本文摘自李师江小说《非比寻常》。中文系学生李师江从北京毕业后,回到家乡福建,成了一名普通的机关职工。单位的沉闷和繁琐让他感到压抑,对未来的迷惘与期待又令他躁动。像一切不甘于平庸的年轻人一样,主人公渴望破茧而出,也像一切初涉社会的年轻人一样,主人公面临着现实生活的诸多考验。

文/李师江

在我年少的时候,自有一种非凡的认识:这世界就是为我而生的。降临之初,星辰为我流转,大地自有异象;父母为我而结合,姐姐们为我而铺垫,伙伴们是我的陪衬。甚至,所有窘迫、恐惧乃至磨难,乃至一切的跌跌撞撞,都是神安排好的,为非比寻常的人生做好一切准备。踌躇满志从大学里出来,之后的一切,神为我安排得井井有条,像模像样的生活、适得其所的婚姻,乃至出其不意的惊喜,造物主在为我下一盘很大的棋。想到在世间有这样的待遇,不禁沾沾自喜。

是的,执念如魔咒般笼罩我的身心,使我如一颗莲子,被重重包裹。

有一天,这颗莲子掉落泥尘。

下了火车,我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提着自己的躯干,艰难爬上一辆公交车。南方的太阳酷热,车厢里都是人肉味,我昏昏沉沉,先是颇觉得恶心,后来想到这气味也有我的一份,又何必嫌弃,这么一来,竟然瞬间适应了,恍然觉得全世界的空气都是人肉包子的味儿,呼之吸之又有何妨。给自己洗脑完毕之后,从胃里涌到喉咙的食物被我重新吞了下去。公交车到达一个叫“凤凰池”的站牌。售票员用土语熟练叫道:“壶共地妾斩倒楼,重备啊耶。”我虎躯一震,刀锋般扁平的身板从人群中滑落到车下。环顾四周,没有见到一个池塘,更没有见到一只凤凰。

几步就进了省文联大院,在挂有金字牌匾“散文世界”的门口,我推开门,眼前一黑——外面强烈的阳光与幽暗的空间形成的对比,使我看不清屋内的情况,只有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像黑社会的。

一个音色十分绵脆的女中音问道:“你找谁?”

我想应该是我的主编领导了,便道:“哦,我是来报到的。”

“你是李师江,咦,你怎么变样了?”

“哦。”我苦笑着抱歉道,“不是故意的。”

沉默了片刻,女中音严肃道:“回去养一养,半个月后再来报到,不着急。”

我的身子像一片风筝从二楼飘下来,往我的家乡飘去。

一百四十多公里的国道,盘山公路,十分颠簸,一路上不是在吐就是想吐。那些年我被舟车之劳折腾得够苦,尝尽了孕妇们的妊娠反应。我尝试过各种晕车药,以及避免晕车的办法,没有根本的作用,直到有一天,我自己会开车以后,晕车的症状消失了。我瞬间明白,主宰,太重要了。

回到家里,没有什么心气儿,默默地过日子,吃了饭就是看看书或者思考人生。父亲还在不停地咳嗽,支气管扩张的老病就像他养的一只老狗,忠诚地陪伴着。

“怎么像从监狱里出来似的,年轻人不该你这神气呀!”他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后,朝院子的沙地上吐出一口黄绿色的浓痰。也许他实在不能忍受一个瘦得像狗的儿子又如吃饱的猪一样沉默。

“监狱出来的人该多高兴,我怎么能跟人家比呢。”我反驳道。

“哎,总该不是这个样子,这样闷下去,就剩把骨头了。”父亲以他一生的经验,看出我的心里有事。

我有一种错位的无奈。难道我告诉他,多日以来,有一个姑娘的身影在我脑袋中盘旋不去,像一个幽灵,摄去我的心魄?

“没什么,要进入社会了,也不知道社会是个什么玩意儿,有点茫然而已。”

“哦,离开学校了?”

“对呀,我已经毕业了,过几天就要参加工作了。”

“哦,那挺好。”父亲听我没什么事,就放心地咳嗽去了。

父亲比我大四十一岁,也就是他四十一岁时我才出生,算是中年得子。他的支气管扩张已经有十几年了,在我的潜意识中,每个人的父亲都应该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当我看到跟我同龄的同学有一个强壮的、年轻的父亲时,我都会感到莫名的震惊。从我懂得生老病死的人生常理之后,我总觉得父亲快要行将就木了,每每有一种恐惧感。一个人没有了父亲,这确实让我恐惧。他好像是我生命中连着的那一端,虽然我跟他交流不多,甚至根本没有话题可以沟通。

“我就要赚钱了,医院好好治一治。”我突然有点兴奋说道。

“我死不了——你先把自己养得像个人,别让风吹跑了。”

他已经习惯于与疾病抗衡的生活,实在扛不住就让乡村医生来吊瓶。

妈妈一天到晚在忙碌,爸爸因病失去劳动力后,里外的事儿全由她包揽。我跟她的对话非常言简意赅。

“吃饭了。”

“嗯。”

“再来一碗?”

“够了。”

如此反复。半个月时间就过去了,晕车的感觉褪尽了,再开始准备新一轮的晕车。

他们送我到路口,我提着重重的行李,不免有点伤感。爸爸看我吃力的样子,道:“行李太多了,其实可以随时回来拿的。”

“福州那么远,怎么能随时回来?”

“哦,不是在宁德呀。”

在父亲的观念中,全世界的人都应该在老家宁德县城上班。或者,宁德人就应该在宁德上班。

这让父亲有点失望。对他而言,读书的目的就是找一份工作,可以不晒太阳,国家能给你发工资,如此而已,你又何必跑大老远去呢。

“跟领导说说能不能调回宁德,家里也可以照顾到你,外面总是吃不好的。”妈妈突然冒出奇思妙想。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突然使我恼怒起来,我咆哮道:“你们能不能别管我的事。”

他们诧异的目光看着我像一头豹子咆哮而去。

情绪不稳定是我身上最突出的特点。

我开始上班的时间,应该是整二十三周岁,当然不是非常精确。小时候在家里,妈妈给我过过几个农历生日,后来长大就几乎没有怎么过生日,便也忘记了自己的生日的准确时间。究其原因,第一是我很懒,能省略的事儿尽量省去,以便多一点点时间睡觉、幻想与自艾自怜。这种懒也导致我厌恶生活的诸多仪式,生日仪式、结婚仪式、死亡仪式,于我看来,简直多余,这一点将贯穿在我生命中。第二是在我二十三年的生命里,我也不觉得有过可以庆祝的时刻,有过内心真正的喜悦,可以用鲜花与蜡烛来铭记。上初中的时候,我去镇上的派出所办理一个证明,应该是学籍证明之类,办事员问我的生日,那时我记得我的生日应该是农历六月,按照常理阳历应该是七月,但是我脑子紧张短路,居然再减去一个月,随口报了一个五月二十二日。后来我身份证上都是这个日期,与我的真实生日相去甚远——连身份证上的生日都是一个无辜的谎言。

二十三周岁,对有的人来说,已经是阅历颇丰的成熟季节,但对我来说,依旧是懵懂的时期,在我内心中,我确实没有明白长大成人是怎么回事。

我所得到的并非心仪的工作,甚至,在潜意识中,这个工作只是权宜之计,因此我没有喜悦之感,更无踌躇满志。唯一让我有点兴奋的是,我以后可以不在闹哄哄的充满脚臭与鼾声的集体宿舍里过日子了,我面对的将是全新的个人生活,一种未知与不确定的因素,让我有点儿憧憬。

生活中未知的部分才是我的兴奋点。

按照惯例,得到人事处去办理入职手续。这个手续让我有点担心,因为我没有大学英语四级证书,不知道会不会卡在这里——正常入职的大学生必须带着毕业证、学位证、大学英语四级证书乃至学校推荐信。如果他们发现我只是一个名牌大学里最烂的、连大学英语四级都过不了的劣质品,会不会打发我去回炉?我就是那种悲观的性格,能把事情想到最坏。当然,如果出现这个问题,我倒是还有一招——说谎。

比如谎称大学英语四级证书在路上丢了或者忘记在家里之类。虽然我很讨厌说谎的人,但是对我自己倒不是特别严苛,何况为了反抗罪恶的英语考级制度,我的谎言颇有正义成分。说谎可以把这件事拖一拖,如果他们最终非要我拿出证件,我也是有办法的。我刚到这个城市,对于办假证的渠道还不是很熟,但一定可以办到。

假证遍布每个城市,是刺向繁琐手续的一把利刃。

人事处的马处长很严肃地看过我的证件之后,已经确定我是名牌大学的高才生,也完全失去了警惕。他用最具文化涵养的语调与我寒暄片刻,问清我的来路,并且欢迎我成为这个单位的生力军。我在言谈之间也无意中将自己打扮成品学兼优之士,之前的担忧都太多余,在办理完手续一阵窃喜之后,深深的绝望几乎令我想哭出声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体面的人都是一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动物。

谈谈我所在的单位吧。省文联,全名叫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属于民间文艺组织,本来是自生自灭的单位,但是由于我们国家特殊的体制,是由国家拨款来养着。作为本单位的员工,我有一种国家的私生子的感觉——万一哪一天国家不想养你了,我们就要被抛进社会,作为体制改革的炮灰。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我确实有这个担忧。文联辖下有各个协会,比如说作家协会、音乐家协会、书法家协会、美术家协会等等,以及几家杂志社。我所在的,就是一家叫《散文世界》的杂志月刊,当编辑。这是一份专门编发散文的杂志,发行量在一万册左右,靠发行是不能自给自足的,每年需要申请二十万元的办刊资金。

编发这样一份薄薄的杂志,审稿、发稿的工作量不太大,因此整个办公室就四个人——一个执行主编,一个编辑部主任,一个我这样的新编辑,一个出纳兼编务。会计,是作协的会计兼着,在作协办公室上班。

主编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少妇,叫淡墨,这是笔名,所有的人都这么叫她,以至于真名叫什么,少有人知。我想她的真名一定很难听,像她这种气质优雅、举手投足之间总有一点装饰的韵味的女人,决不能容忍一个粗俗的名字如影随形。淡墨化着不淡的妆,浑身上下弥漫着香气,喜欢穿青花瓷图案的民族风服饰,相得益彰,可以当这个杂志的代言人。第一次进入办公室的时候,淡墨握了握我的手,轻轻的,把我介绍给编辑部主任。主任老余是个四十五岁的中年人,他非常专注地在桌子上看稿,对办公室里人来人往浑然不觉。直到淡墨把我推到他面前,他才站起身来,把老花镜摘下来,惺忪的眼神仔细地看了我两眼,过分热情地叫道“欢迎欢迎”。会计是一个平胸的女孩,叫萧容,我们叫她小萧,瘦高个,上班与走路都低着头,无声无息,平凡得好像不存在。可以说,这一份工作目前唯一令人宽慰的,是有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上司,使得坐班的时光稍显愉悦,不至于度日如年。

我的工作就是看稿子,把自由来稿拆开,摆在案头上几尺高,挑选质量不错的散文,再让主任和主编进行二审三审,通过的稿子就可以发表。这一项工作看起来很繁重,从浩如烟海的稿子里寻找有价值的,譬如海中取贝,是个苦力活。实际上,掌握一些诀窍之后,工作量就特别有限了,你看个开头与结尾,便知道是不是值得斟酌与推荐的,这样就能淘汰掉大部分稿子。散文本来就是一种很水的文体,中国的文人比较钟情虚伪,极少能够崭露自己真心的,因此写起散文来虚头巴脑。一方面想要掩饰自己真实的欲念,一方面要拔高自己格调,自然力不从心,在我编辑生涯中,没有见到几篇说实话的文章,把实话说得漂亮的,更是难觅。但矬子里头也得找将军,因此不外乎把一些抒情抒得漂亮的、掉书袋掉得颇有文化含量的、文笔比较娴熟的、在主流价值里算是有才气的,挑出来送审。对我而言,工作倒是不辛苦,但是没有什么成就感。我很难想象自己一辈子在故纸堆里挑选这些苍白的文章,换句话来说,我颇不敬业。

上班也不严格。早上九点多,大家晃晃悠悠地来,烧开水,泡茶,打招呼,翻看散发油墨香味的报纸,闲聊些昨日的见闻。我到门口买些馒头之类的早点,到办公室咀嚼完毕,就开始拆看从收发室拿上来的信件,大多是读者来稿,还有一些是赠送的杂志报纸。等到我把两杯开水喝完,也就是十一点半了,门口便有同是单身的同僚吆喝着出去找饭辙。下午没什么事,主编和主任就不来上班了,但是小萧必须来值班,还有我作为一个新来的年轻人,也要来坐班的。主编有时候会打个电话过来,交代我一些事情,其实是盯梢一下我有没有逃班。

只上了几天班后,我就觉得从青年进入老年了。学会了喝茶,越来越浓,茶里应该有一种抑制兴奋的元素,可以让你笃定再笃定。学会了没事在办公室里溜达,从门口溜达到窗户,思维介于若有所思与一片空白之间。在走廊上呆望,跟过往的同事搭讪毫无营养的话。单位围墙外是一片民居,傍晚的时候,经常有妇女吵架的声音传来,尖锐刺耳,我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侧耳倾听,良久之后,内心发出感叹:啊,生活!

文联的门口朝东,一条水泥甬道进来,绕着一棵巨大的榕树盘旋而上,转了半个圈子,就来到大门朝南的办公楼。这条甬道被戏称为“歪门邪道”。早上,领导的车子沿着歪门邪道进来,在两个石狮门前下车。领导们穿着笔挺的衣服,拿着铮亮的公文包,一脸严肃地进入办公室。对我而言,他们是一群陌生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整天在办公室里煞有介事地办什么公。可以说,这个单位基本没有创收。唯有一点能肯定的是,我将来肯定不会混成他们这么光鲜。总而言之,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单位里,我觉得颇为荒凉。

刚刚上班没有几天,我就有退休养老的感觉。想到退休生涯从二十来岁就开始了,有时候不免一阵恐慌。

有一天上班之后,我们各自泡好了茶,又准备慢悠悠地混上一天。

淡墨把桌子上的信件与刊物都熟练收拾齐整,可以看出她是一个特别爱干净、整洁的女子,且特别能收拾,于我而言这是极有素养且令人倾慕的举止。与之相反,我的案头上永远堆满稿件、文具等杂物,我仅能收拾出屁股大的一块地方供自己使用。言下之意,此时我是极渴望有一个女人的,特别是能使我生活状态焕然一新的女人。

当然,在俗世生活中,这种渴望于我而言不啻一场幻梦。

淡墨收拾完毕,把不及手腕的蓝白袖子往上轻轻一捋,露出紧致葱白的手臂,在门玻璃上反射的阳光下,细细的汗毛有着迷蒙的金黄。这些细节对我来言,是个隐秘的梦境。她用小小的金属汤匙搅动了宽口瓷杯里的咖啡,用脆生生的嗓子轻声道:“我们来开个小会吧。”

像一块小小的石子在池子里荡起涟漪,打破我们一成不变的上班状态。我和老余把凳子往淡墨方向移动,呈三足鼎立分布。在这个距离,淡墨身上的香气就很自然地进入鼻息,你分不清是体香还是香水,不免有一种犯忌的不安与快感。

“我们杂志现在销量在一万册上下徘徊,最低的时候跌到八千册,不能保本,领导对这个业绩不是很满意。小李,你刚刚到,看看有什么新的点子能让销量上去?”

淡墨期望的眼神盯着我,这是我来上班后第一次被重视,内心如小鹿乱撞,脑袋一下子就懵了。我支支吾吾道:“哦,这个问题嘛,我觉得应该是这样……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我能看到淡墨的眼神黯淡下去,这也让我心情低落。淡墨转而问老余:“余主任,你有什么看法?”

老余低着头,不知沉浸在哪个遐想的世界里,被淡墨一唤,魂儿回来,浑身一抖,头抬起来,道:“哦,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怎么提高发行量。”淡墨似乎习惯了老余的心不在焉。

老余眼底的光又黯淡下去,对这个问题很不感兴趣,闷声道:“这个问题是,是老生常谈了,也是时代所趋……小李是新人,应该有点新的想法。”

老余把皮球踢给我,又陷入了沉思状态,似乎这个杂志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淡墨知道这个会已经可以结束,再开下去已无裨益,但是就这么结束,又有点不像话,便颇为关心地问老余道:“你那个发明怎么样了?”

老余的眼里精光有一闪,道:“你说边角码吗?非常好,用的人越来越多了。”

老余是一个发明家,他时常发明一些新奇的玩意儿,给自己和邻居的生活带来便利。美中不足的是,这些发明不能给他带来一毛钱的收入,对此他颇为幽怨。他近年最新的发明是一种叫边角码的汉字输入法。其时,个人电脑刚刚开始普及,五笔输入法成为汉字录入的主流,所有的打字员都备着一张五笔输入表,背诵字根。老余认为五笔字根过于烦琐,自己发明的边角码是更省力的。但是他这套软件没

有人推广,跟其他发明一样,获得的利润为零。有个别网友从网络上得知这种输入法,问询他能不能购买,他便引为知遇之恩,把软件无偿赠送——来办公室找他的人多半是来无偿拷贝软件的人。他相信,用的人多了,有一天厂家一定会找上门来。

“我是说,有公司买你的发明了吗?”淡墨颇为关心地问道。

“有,有个公司出价一万元。”

“那你卖还是不卖?”

“哎,别人卖个软件上百万元,我这一万元,咽不下这口气呀,还是不卖。”

“要是不卖,以后可能连一万元都卖不出去哟。”

“嗯,这我也想过。不过既然是千里马,就得遇上伯乐,不遇宁死。”老余流露出悲壮的表情。

淡墨略显失望地笑了笑。老余如果不把这件事了断,是会永远沉浸在梦游状态的,这一点淡墨非常清楚。但她相当有分寸,不会为此去责怪老余。

我入职以来的第一次会议一无所获。但可以散会了。

办公楼的六层,是文联的招待所。因员工宿舍不够,好几间都被当成宿舍,我被安排在。房间里留下一张单人弹簧床、一张陈旧的桌子和一排黄色油漆立柜。这些对我来说足够,立柜正好挡住外面的视线,使得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不至于一眼就看到我的床。床对面墙上有一张颇为陈旧的明星画,忘了是叶子楣还是叶玉卿,反而是这两个妙人儿之一,拍得艳俗但颇为实用,我在收拾房间时想撕掉,但一闪念,又停下手。果然,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张画就变得栩栩如生,聊以遣怀,有时我口中会喃喃道:走下来,走下来。并在自言自语中入睡。

隔壁住的也是刚分配来的毕业生,是厦门大学作曲专业的,分在音乐家协会,叫马一鸣。小马是学艺术的,我是学文学的,照理来说应该有话题。但他似乎不怎么喜欢聊天,我有时问一些音乐的问题,他三言两语就打发了,而且说起话来,舌头也挺费劲。住了些时日,我们还是不太了解,也没有深交的意愿,只能是在走廊上有时候不咸不淡地聊几句家常。

小马人高马大,皮肤白皙,有一头茂盛的黑发,且对发型颇为讲究,每日留在走廊上揽镜,将额前头发整理得丝丝入扣。他说不上英俊潇洒,但也是一表人才。有时候我想,我要是长到他这个份儿上,感情生活就不会如此清苦了——矮小瘦弱的男人,总会不自觉地对高大英俊的男人羡慕有加,在对女人的追求上后者有不可比拟的先天优势。

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一个提着行李箱子胡子拉碴的壮实男子走上来,他看到已经住人了,暴跳如雷,叫嚣着让小马赶紧搬出去。我和小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十分震惊。这个中年人终于带着怒气解释道,他姓方,是刚分配到本单位的司机,属于转业军人,领导之前已经承诺过是给他一个人住了,我们两个大学生应该住在一个房间。个子高一头的小马被方司机一吼,就蔫了,默默把自己行李搬出来,搬到我的房间里。

次日我们向部门领导反映,部门领导让我们找分管的副书记,副书记再把问题交给专管后勤的行政,行政看我们是新来的,再转给团工委。经过数次踢皮球之后,来负责做我们思想工作的是团工委书记,姓郑,一个因为没法考上公务员而从省宣调过来的中年女性。她有一头精练的短发,声音中性,工作极为细致,特别像我们在照片上看到的江青。郑书记认真听取了情况,并在笔记本上做了记录,用坚毅的眼神盯着我们道:“你们的情况我一定会仔细研究,尽快给你们答复,你们年轻人的问题,就是组织的问题,一定要相信组织。”她的语气虽然是套路的官话,我们却倍感信任,我们相信这种事情只有依靠组织的力量,才能得到公平。

次日,郑书记就来宿舍找我们了,这使我肃然起敬,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政府机构的效率是极低的,这也证明郑书记有信心在新的单位里开辟崭新的面貌。书记手里拿着文件,让我们坐在对面,非常严肃地说道:“我连夜调查了文件,省里对于给年轻人福利住宿是这样规定的:每个员工的住宿面积不得低于七平方米。听清楚了吗,是七平方米,你这个房间有二十平方米,应该是超过了文件规定的面积,符合各项规定的,你们就安心住下吧。”

我们都震惊了。但书记不容置疑的口气让我们无可辩驳,况且我们俩都是口齿拙笨之徒,想要反驳却也说不出理由,只是互相看了一眼。

我和小马就住在一起了。

其他倒没什么,对于墙上的明星画,我和小马有点分歧。小马皱着眉头道:“把它撕掉吧,太露骨了。”

我吃惊地看着他,想不到他与我的趣味如此迥异,坚决道:“你不觉得这个方头方脑的房间因为有了这张画而生动起来吗?”

“生动?”他摇了摇头,“我倒是没看出来,我只是怕人觉得我们俩特别低级趣味。”

“低级趣味?”我忍住愤怒,用同样的语气道,“我倒是没看出来,我只看到艺术。”

“这分明是色情!”

“色情只是它外在的部分,它内在是艺术的,一般人看不出来。”

“噢,愿闻其详。”小马的好奇心战胜了羞耻心。

我用手抚摸着各个部位,道:“这两个乳房,多么浑圆,分别代表生命与欲望;薄薄的胸衣,代表人类的道德,不管道德多么多包裹住生命与欲望,但它们还是像两个太阳喷薄而出。而她的表情,是淫荡而略带嘲讽,那是对不敢正视生命和欲望的人的讽刺。”

“果真如此?”

“信不信由你。”

“我觉得你说得有一定道理。但是欲望必定是低级的,我们作为有文化的一代,更需要的是修养……”

“天哪。”我抱住自己的头道,“我真不知道以后跟你如何相处下去。”

“不,我们刚才只是进行学术上的讨论,这并不影响相处。”

“小马,我一听到学术就头疼,你知道我毕业论文是费了多大的劲才抄得看不出痕迹。我们回到这张图上,不管如何,我是不愿意撕下来的。”

“李师江,恕我直言,我对你的品格感到十分失望,对色情如此狂热,这恐怕不是我们一个大学生所为。”

“不,你不能理解,我只是因为寂寞。”

“我们住在一起,你还会寂寞?”

“跟你在一起,我只会更寂寞。”

我的执着让小马让了步。在最后几个回合交锋之后,小马答应我留下那幅画,但是当别人问起时,必须承认那是我的意思,与他无关。

小马喜欢抽烟,饭后烟、睡前烟、起床烟、无事烟,特别频繁,他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吸着烟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我问他什么时候沾上这么大的烟瘾,他说:“我们搞艺术的,特别是作曲的,特别需要灵感,烟这玩意儿能制造灵感。”对这话我置之一笑,每个人对自己的瘾总能找到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不抽烟,二手烟让我颇为反感,特别是他的起床烟,也就是每天早上醒来时就开始吞云吐雾,我是被呛醒的。我的抗议使得他一时收敛,但无效,我又不是他的心上人,他不可能因为我而戒掉。我严重抗议他就掐掉火,过了几分钟又点上,如果我继续抗议,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好在我习惯逆来顺受,默默地去适应二手烟的香味,如果你不把它当成可恶的玩意儿,二手烟其实蛮香的,比一手烟还香。问题的根源,在于你接受不接受。

虽然跟小马共处一室,两张床仅隔着八十公分的距离,但朝夕相处,真的只能停留在肤浅之交。

“你有女朋友吗?”这种问题肯定是会谈到的。

停了一会儿,小马漫不经心道:“先立业后成家,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是说,你恋爱过吗?”

“嗨,恋爱这东西,你说有嘛,其实……”他吐出一口烟,后面的话就随着烟飘走了。

“你就说你有没有做爱过?”

“哎,这种话题最好不要在公共场所聊。”他慢条斯理,根本就不想正面回答。

“我们现在是在自己宿舍呀。”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宿舍,是可以叫作公共场所的。”

“那你能不能不要在公共场所抽烟?”

“这个我明白,香港是禁止公共场所抽烟,内地还没有规定,我的行为是符合法律的。”

我对小马的聊天常常感到无奈,我不知道

他在意的事情是什么。不过既然在一起,总是要有话说的,我们能反复聊的话题相当有限。

“熄灯睡吧。”他喜欢早睡,总是这么催我。

“我再看会儿书。”我睡眠浅,很难入睡,需要看书为前戏。

“躺着看书眼睛会坏的。”

“我躺了十几年了,坏也坏到底了。”

“早睡早起对身体有好处。”

“身体整那么好不知道拿来干什么用。”

……

“哎,工资这么低,真不够用。”他感叹道。

“不要再提工资了,提了憋气。”

“当初求职的时候你有没有问工资的事?”这是他感兴趣的话题,不依不饶。

“没有呀。”

“我也没有,我们真是傻瓜。你为什么不问呢?”

“我没好意思提钱呀。再说了,我想这是国家正式单位,也不可能亏待一个大学生呀。”

“我也是,我们对国家高估了。”

“睡吧睡呀,越聊越后悔了。”我熄灯,打住他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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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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