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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洞穴与花朵
当我可以摆脱酒精和烟草的束缚,在足够清醒的间隙用看上去完好无损实际上内部组织已经千疮百孔的肺叶和肝脏过滤空气和血液,在下一秒充足的养分和氧份渗入身体和精神的深处,调动早已经不知道被我自身的防御和抵抗机制摧毁后抛洒到脑垂体的哪个根本无从知晓的角落里的记忆的时候,我终于可以鼓起勇气,在手中没有一杯龙舌兰的情况下,和别人说一说关于我对那个洞穴的恐惧。恐惧伴随我一生,从初生后睁开双眼目睹难以描述的形状和符号导致心理发展的三角化和硬质化开始,一直到昨天深夜我醉倒在汽车站后面的小巷子里,手掌无意中触碰到肮脏的垃圾桶边的墙壁而留下暧昧莫名的指纹,使我深深地陷入了追踪和谋杀的情绪,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情绪究竟来源于何处。然而这些都无法与我对那个洞穴的恐惧相提并论,抽一根烟的工夫不足以让我解释清楚这其中的区别,但我仍然坚持要点一根烟,并咬去它的过滤嘴,不可以让焦油和尼古丁被海绵夺去生命,它们被赋予了侵蚀人类口腔、呼吸道和肺部的权利,那么我便愿用自己的生命誓死捍卫它权利的履行和声张。
我常常劝诫众人,不要靠近那个洞穴,更遑论进入其中。然而洞穴本身仿佛散发着一种让人无法抵御的魔力,无尽荒漠中诞生的匪夷所思的罂粟。我常常在空气中搜寻它的气味,是福尔马林、次氯酸钠和双氧水的味道。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就蹲守在洞穴的入口处,如同蹲守在北美麦田里的守望者。我拦住每一个要进去的人,向他们出示洞穴里发生的大量凄厉悲惨的故事的证据,然而人们根本不屑一顾,对他们来说,进入洞穴本身就是一件具有象征意义和时间刻度意味的仪式,是一种在不能随意拔枪对决的年代唯一可以满足他们对火药和硫磺气味的向往和膜拜,一个穿着深色外套的男人推开我横在他身前的手臂,漫不经心地对我说,谁会在乎子弹穿过的是怎样的一段枪管?子弹只有在击穿大腿骨的时候才是一枚真正的子弹,不然就只是一个小男孩手中的烟火罢了。很快我便放弃了,颓丧地坐在洞穴的下风处,只希望我抽出来的烟灰不要被风吹进那个深不可测的洞穴里去。
烟草总是让我在痛苦的时候异常清醒,不过酒精却能给我短暂的睡眠和安宁。在梦中,洞穴从来没有出现过,虽然我已经完全不记得梦的内容,但是“洞穴并没有出现”这一信念不知为何却坚定无比。平躺下来,身下的垫子和地板已经先我一步进入了睡眠,我试图和距离不远的桌椅以及木窗再聊几句,得到的却是否定的回复,该入睡了,请保持安静,你会吵醒地板的。我不得已放弃了自己睡前聊天的兴趣,实际上我总是不断地向它们妥协。万幸的是,天花板上吊顶之中的那个国度并没有沉睡,我记不清自己是在何时发现了那个存在于天花板上的国家,印象中仿佛自一出生开始它们便没有离开过我,尽管我换了好几处房子,游历了大量的城市,它们仍然会出现在每一次我入睡之前。书籍和糖果显然是他们最喜欢的礼物,我送给他们不少,不知道他们把这些东西藏在什么地方,任何物体都没有停留在天花板的表面。整洁是最重要的,他们之中有人曾经这么对我说过。我笑着用手指指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和不知藏匿在何处的人们进行着睡前的交谈,最后我实在是睁不开眼睛了,他们便从天花板上放下扶梯,让我在彻底晕厥之前站在了无处着力的梯子上。
睁开眼,依然是这间来过了无数次的、弥漫着薄荷水烟和酒瓶口蜂蜜气味的酒吧。我不慌张,情绪在坠入的过程中仿佛被另外一个人的肺叶过滤掉了,如同我的肺叶过滤掉焦油和尼古丁那样。眼睛没有任何不适,晶体湿润,嘴唇略微发干,四肢并无抖动症状,脏器正常,困扰我许久的支气管扩张而导致的胸部隐痛不翼而飞,阴囊饱胀,须发柔软蓬松,血液循环加快,大脑供氧充足,我喜欢这样的自己,总好过总是颓丧妥协的现实。我明白为什么每次我都会来到这里,真正的原因不言而喻。我的左手边是一面镶嵌在墙上的镜子,镜子的边缘一直在流淌红色的液体,液体并不向下方滴落,相反它们集结起来,鼓足力气往四面八方喷射,落在墙上、吧台上、水池里、灯管上、甚至是客人的杯子里,但没有人介意,这情景如同鲇鱼穿过死海一般静谧深沉,而又平凡无比。真正让我在意的是镜子中的我自己。我穿着一件意味深长的衣服,看不出是什么质地,也无法分辨它的颜色,它就像一个不断流动的生物体在有限的流域内不停游弋。这件衣服没有头与尾,没有表与里,它不是一个转动的齿轮,也不是一群转动的齿轮,被刻度化和符号化的道具无法描述这样的存在。它的旋转和流动是涵盖了所有角度和所有缝隙的运动,所以对它来说角度和缝隙是不存在的,我很难适应这种存续感,因为这样流动的存续甚至超越了三维空间中时间和空间的分工,相对静止的空间和节点清晰的时间已经不能完全将这件衣服的形态真实地表现出来,我感到困惑,亦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我需要一杯酒,现在就要。
站在吧台里的男人递了一杯龙舌兰给我,他的手掌宽大、干燥、稳定、指关节突出,一盎司容量的酒杯是从这片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月季花,我接过酒杯,折断了这一支花朵,把酒倒入口中,月季的生殖器在我嘴里碰撞、碎裂,经过幽深的咽喉,持续地在消化道中绽放。之后他的手掌里又开出了很多支这样的花朵,我将它们一一折断,吞咽着它们的生殖器,酒精还没有进入血液就在消化道里消亡了,胃部顶端的贲门联接的是一处我对其毫不了解的空间,月季的生殖器被倾倒在那里,那里遍地都是枯萎的酒精。一只雷鸟从我眼前飞过去,是酒杯里逃逸出去的致幻,却没能逃过吧台后面那个男人的食欲。那是一个长得极为精致得体的男人,精心修剪过的头发软软地服帖在鬓角和额头,高高探出的鼻梁在第一时间就确定了自己的嘴唇和雷鸟之间的距离,他张口咬住了雷鸟的翅膀,在它还没来得及挣扎之前就嚼碎了它的骨骼吞噬了它的羽毛,雷鸟的头露在他的嘴唇之外,想张开坚硬的鸟喙发出哀鸣寻求我最后的怜悯和宽恕,在下一个刹那就被男人吸入口中成为了他酒醉后狂乱的一部分。我从男人手中抢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龙舌兰,男人伸过他宽大坚定的手掌阻止了我。
你不能再喝了,他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记忆中我应该无数次看过这双眼睛,可记忆只能给我记忆的印象,我无法回想起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一双眼睛,这双眼睛里饱含了对生命的渴望和痛苦的哀求,深沉的瞳孔无法承受这样的情感,取而代之的仅仅是一层戏谑的颜色。宽大而坚定的手掌在握住我的手的时候开始颤抖,这频率是如此熟悉,每一次律动都是手掌之间的舞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我。
我喝多了,看到了他胸膛下方深不见底的洞穴。洞穴。这该死的洞穴终于在我的梦中出现了。我惊慌地松开了手,龙舌兰从我和他的掌控中蹦跳出来,是一只雪兔,是一只白鸽。墙壁开始融化,音乐和气味躲进角落,女人出现了,我有预感她会出现,毕竟她和吧台里的男人一样,在我的梦中曾经出现过无数次之多。她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距离我大概半个胳膊那么远,火车轨道横亘在我和她之间,她一伸手就触到了我的脸。
这是你最后一次来这里了,她说,来聊一聊洞穴吧。
我可不想聊什么洞穴,也不明白为什么是我最后一次来到这里。男人站在吧台后面一直微微颔首,似乎对女人的话十分赞同。墙壁继续在融化,酒柜里的酒瓶开始崩碎,我和女人之间的铁轨传来轻微的震动,客人们惊叫着想逃出去,可悲地被不断坍塌的墙壁逐个湮没。
好了,没有别人了,可以开始说说洞穴的事了。女人十分坚持。男人胸膛下方的洞穴开始扩张,他尽可能挽救了一些还没有完全崩碎的酒瓶,全部扔进了洞穴里,我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等到它们的回声。
如果你不说,你会一直欠我们一个洞穴的故事,而且永远无法弥补。女人再一次严肃地说道,男人停止往洞穴里扔酒瓶,又开始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我没有办法不看他的眼睛,他的瞳孔里有雷鸟、碎玻璃、持刀的双手、月季、四处逃散的客人、墙壁的一部分、硬质球体、蝴蝶、温莎结、从楼上跳下去的少女。我近似呓语般地开始倾诉,耳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传来的却是五千伏特的电流声和肾上腺素融入血液里的脉动。通体白色的恶魔在我眼前晃动,烧焦的空气混合着浓烈的血浆被他们抛洒出去,坠入一具具尸体的深渊。我恐惧地浑身颤抖,肺部扭曲,开始觉得呼吸困难,不可以再回想这样的洞穴了,我会因此而死去。男人和女人静静地听着我的倾诉,我自己都无法听闻的倾诉。墙壁快要融化完了,我们浸泡在酒体的海洋中,一只只从瓶子里被释放出来的雷鸟和雪兔在水平面上嬉戏,只是不敢靠近随时会吞食它们的吧台后面的男人。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女人说着就笑起来,男人关闭了自己的瞳孔,我又恢复了听觉。你可以离开了,以后不要再回来。女人哭了,全世界的大象在她身后死去。我和她之间的铁轨震动地越来越厉害。
喏,离开的最后一列火车就要到了,坐上火车,从梦的深处回到潜意识的表层,跨越中间意识与无意识的灰色地带,你便可以安全醒来。
男人又握住了我的手。我们在这里已经喝掉了最起码半个世纪的酒,有威士忌、杜松子酒、朗姆酒、白兰地、伏特加、龙舌兰、中国白酒、中国黄酒、艾尔啤酒、红葡萄酒、白葡萄酒、起泡酒、茴香酒、苦艾酒......已经够了,酒精终究会枯萎,所有的梦都是飞走了便不再回头的蝴蝶。
我开始哭泣,告诉他们我不想离开,我无法解释对洞穴的恐惧,我不明白为何手里会握着匕首。男人叹了口气,对女人说,没办法了,让他选择另外一条路吧。女人默然,随后却拉开了自己衣服前面的拉链。跃入我眼帘的不是高耸骄人的乳房,不是柔软平坦的小腹,而是一扇鲜红色的大门。
我想,这可能是你愿意推开的一扇门。女人看着我说。我转头看了看即将行到眼前的列车,抬起手和他们俩挥手道别,空气被手势推开,露出了被遮挡多时的火焰。我感觉到了炎热和窒息,知道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我推开了女人胸口的那扇门,在火焰吞噬我的脚脖子之前一头钻了进去。
门后面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廊。我在如白昼如黑夜如所有梦境的缝隙之间的长廊中行走,我听见来自古老的修道院里唱诗班的圣歌,我嗅到女人身后全世界死去的大象倒地时激起的尘土的芬芳,我触摸到从未得见仅仅存在于想象中的不明思绪的皮肤。不得不去追问这条长廊的底细和实质,我怀疑它是梦境与理智之间的通道,是感官与思考交配的温房。谋杀与追踪,舐犊与温存,阴暗与更阴暗交替在长廊中上演。我看到了自己的恐惧,那也许便是我恐惧的根源。恐惧的舞台剧在长廊中上演,一个男人点燃了另外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并高高举起手中的匕首刺入他们的胸腹之间。我坐在剧场里的最前一排,想看清楚那个男主角的相貌,然而阴影和角度总是让我不能如愿。男主角仿佛听到了我的心愿,他从舞台上飞身跃下,扑倒了我,举起手中的匕首,深深地刺入我的胸膛,他在开心地笑,像从未笑过一般地开心地笑,我终于看到了他的脸,那是我自己的脸,而我自己,却变成了一朵正在盛开的月季。
二、巷子与面具
我在一条幽深的巷子里醒来,黑夜如匍匐而过的长蛇,我伸手便可以摸到它粗糙而冰冷的鳞片。这条巷子与其他的巷子不同,我打心眼里这么认为,从未见过如此整洁如此笔直的巷子,虽然遥远的路灯的光亮并不能让我看清楚整条巷子的全貌,然而在这肮脏杂乱的城市的一角居然有这样一条巷子在深夜中存在,实在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现实异象。我已经记不清为何会在这条巷子中醒来,至于是如何在这里沉睡过去的更是毫无线索。深沉的头痛是不断撞击牢笼的虎鲸,在注定成为它食物的神经元和脑脊膜之间肆意饕餮。胸腹部有被利器刺入的异物感,掀开衣服探查后却没有发现伤口,手指在胸膛的触觉是完整的、平滑的、带有体温的律动,我放下衣服,深觉自己是一座完整的城堡,外表坚不可摧,内里正在腐烂。也许这又是一个酒精控制理智的夜晚,我常常在深夜里醉倒在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城市里的陋巷之中,醒来后开始自言自语自怨自艾,偶尔身上的钱包会在沉睡时被路过的流浪汉摸走,有那么一两次连鞋袜和外套都不知所踪,可我从没有用手掌触摸过墙面,哪怕是在站起来都困难的时候。袖手旁观的猫会把前掌搭在墙上探测地底和墙洞里的动静,好让自己掌握何时会从阴湿的墙缝里生长出迷人的茉莉。而我却绝对不敢在这穷街陋巷看不到未来的墙壁上留下自己的指纹,仿佛我可以预见到将手掌投入墙壁的水面激起掌纹的涟漪,涟漪扩散到城市里所有的墙壁和道路,覆盖了公园和停车场,翻越了不可翻越的群山,直到激起了深海之下和未知之地的动荡。实际上这并不是真的,我仅仅是觉得一只扶在墙壁上的手掌有极大的概率会被贯之以利刃,这恐惧也许荒谬,然而却来源于平凡的真实,从而无可抵挡。
猫的期待落空了,墙缝里没有生长出任何东西,在也许会生长出什么东西之前就被混凝土和水泥全部填平了。然而猫并不遗憾,它们有充足的时间在巷子中等待,直到这面墙受风雨和岁月的侵蚀回复原貌,我甚至觉得猫的使命便是在黑暗无光的巷子里无止尽地等待并予人以明亮无比的双眸。它们的优点在于从不虚张声势,虽然黑夜的长蛇席卷了所有的角落,可仍然对猫束手无策。我也曾在无数次深巷里的醒来后第一眼便看到静默如迷的野猫,眼见会联系传说,信仰里对猫的崇拜与日俱增。不追求细节的人认为猫只会扑腾毛茸茸的脚掌和舔舐自身,实在是荒谬。有多少次我宿醉后醒来跪倒在素未谋面的野猫身前,祈求它们的原谅和宽恕,祈求它们可以用千百年来遗传下来的天赋和神性为我洗礼。猫并没有答应我的请求,也许认为还没到时候。它们只是用它们轻柔的脚掌搭在我的脑袋瓜上,嗒嗒嗒地敲三下,便转身跳上墙头,隐没在宗教气氛浓重的黑夜之中。
我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巷子一头的出口走去,很快便走到了巷子的尽头,在这个端口巷子被有限地无限大化了,改变了形状、结构、成分、颜色、密度、温度、体积,巷子融入了水中成为了水的一部分,在城市的空间里再也没有了彼此。巷口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色皮衣的男人,在如此炎热的夜晚这样穿戴的人也许应该手举大旗,标榜自己是“反自然反季节反体感主义的忠实拥护者”。我本不想和他有什么交集,然而我发现他身边有酒,手中有烟。宿醉醒来精疲力尽口干舌燥的我实在懒得再去寻找出售饮料和香烟的便利店,于是我毫不客气地坐在那个男人的身边,向他讨一支烟抽,顺带再来一罐啤酒。男人的头发有些斑白,抽烟的那只手有神经性抖动,不时地会把烟灰弹在自己的腿上,我建议他换一只手抽烟,他说换一只手也是一样。我问他坐在这里是在等人吗,他指了指斜对面的一条巷子,说快了,就快来了。我从他的嘴里很奇特地没有闻到一般流浪汉或者老境颓唐的男人从咽喉深处及牙与牙的缝隙里散发出来的蛋白质腐烂和组织炎症的气味,我闻到的是麦芽和蜂蜜、泉水与迷迭香、阳光与海水的味道。这个男人岁数不小,可脸上完全没有一丝颓废和老去的征兆,除了时不时痉挛颤抖的双手和穿在身上的黑色皮衣,我真的无法想象他坐在深夜的街头会有怎样奇特的原因,等待一个人并不需要坐在下流的台阶上抽烟喝酒,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来了,他说,并扔掉了烟头。气氛莫名变得紧张起来,我感觉自己被牵扯进了一桩了不得的事情当中,虽然这事情还尚未发生。这时候斜对面的巷子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男人站了起来,他确实应当站起来了,等待的人即将出现,我期待他们可以立刻离开。出现了,从对面的巷子里走出来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分辨不出男女,面具人没有停下脚步,相反在看见我之后反而加快了步调,跑了起来,腾身而起,在空中碎裂成一群戴着面具的乌鸦。男人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和我坐着的台阶如潮水一般往后退去,潮水碾压了整个场景,原先工整的布局和结构遭受到外力的侵蚀,开始向内挤压。男人脱下了身上的黑色皮衣,抛入空中,皮衣燃烧起来,将肆虐的乌鸦映照在火光里无处逃脱。他举起自己颤抖的双手,奇妙的抖动的频率使得整片空间都摇摇欲坠。乌鸦胆怯了,失去了战意,从空中落下去,汇聚成戴着面具的人,倒退着进入巷子,消失在温度急剧攀升的来时的端口。
男人没有了黑色皮衣,用颤抖的双手向我召唤,我和坐着的台阶又如同潮水一般回到原点,周遭一切完好如初,结构和布局丝毫未变。男人坐下来,说戴面具的还会回来,但不是今晚,可以好好喝一杯了。
我的表情变得冰冷、坚硬。街上出现了很多端口,每一个端口都是某一条巷子的尽头和出口。蝴蝶和蜜蜂从每一条巷子里飞出来,成群的壁虎攀上了围墙的顶端俯瞰,我又看见了洞穴、开满鲜花的巷口、路灯后隐藏的匕首、每一扇翅膀后浮现出来的双手、和渐渐正在吞噬这片区域的长廊。长廊是明亮的,夜晚的街区是昏暗的,邪恶的光明正在蚕食这一片硕果仅存的温情的阴暗,每一个巷子都是它对街区发动的袭击,每一只蹲守在巷子里的野猫都是我灵魂里最后的一点抵抗。我举起了酒,在我抽了一口烟之后。长廊如一张巨大的面具,在我眼前缓缓地伸展开,这一次,火焰无法对它造成伤害,男人颤抖的双手也不能令它却步。
他坐在我身旁,突然对我说,我们不如来聊一聊你,趁这无法停止的侵略还没有完全成功之前。我问他是谁,他不说话,突然对着某个巷子招了招手。那个巷子里走出来一只通体雪白的绵羊,像一块棉花糖一样传出甜味的口感和温软的触觉。
“这是一开始的我,不折不扣的我。”他满含深情地看着那只羊。羊渐渐地开始变化,它的体型开始变得巨大,毛发开始浓密,面部扩张,从狭长的形状变成人型,那张脸上的容貌渐渐变得清晰,变得熟悉,时而是男人,时而是女性,时而是无法辨别性别和种族的无从考证的容颜。狰狞和圣洁交替在这张面孔上闪现,又同时对冲湮没,无穷无尽,无休无止。我的眼底开始受不了这种视觉极限和心理底线的刺激,两只平背海龟从我的眼角爬出来,几乎爆裂了我的眼眶。它们朝着羊的方向游了过去,在炽热的空气中如鱼得水。羊抬起了一直在变化莫测的面庞,用双脚站立起来,冲撞过去的海龟没能预料到这样的变化,一头便扎进了羊张开的怀抱。然后羊用两只前蹄紧紧地拥抱住它们,在它们反应过来之前把它们狠狠地挤压进了自己的身体。两只平背海龟发出高频率的悲鸣,我听不到它们的声音,羊变得更巨大了,两只海龟很快便被它用身体吞食。它现在不再是一只羊,它是一个站立的魔鬼。
“看出来了吗,”男人问我,“看出来它就是刚才那个戴着面具的人吗?”
他没有等我看出来,便飞身过去,拥抱住那只巨大的魔鬼。“来吧,我的兄弟,来拥抱我。”魔鬼用两只已经成型的巨大的双手拥抱住男人,蝴蝶围绕在他们身周,壁虎从墙壁上纷纷落下,潜藏在地底的蚁群和种子冲出地面,一切他们两个经过的地方只剩下死亡。他们在互相吞噬,男人的身体已经渐渐不成人形,魔鬼的面具也在刚刚形成之后开始崩裂。
“我不能再保护你了,你的无意识和恐惧战胜了我。你将再次进入那个长廊,又或许,眼前这一幅景象,也只是长廊的一部分而已,无论是我,还是你。”他吃力地把头扭过来,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然后他就和那个和他拥抱在一起的他的兄弟互相湮灭了,连带着所有的蝴蝶和蜜蜂、壁虎和蚂蚁、鲜花和空气。
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坐在台阶上,看着越来越近的长廊吞食着路灯照耀下的每一寸空间和土地。我忧心忡忡,坐立不安,恐惧化作歌声在黑夜里传唱。就在此时,从我身后的巷子里,走出来一只从未离开过巷子的黑猫。
三、硬块与表达
我在喝一口水的时候死去,和那被我嚼碎咽下送入食道经过贲门进入胃袋被灼热的胃液焚烧后分解的水体一同在胃黏膜强有力的收缩下粉身碎骨。又在吃下第一口玉米粉小米粉茯苓颗粒和口蘑粉末搅拌而成的食物时活过来,口腔壁和齿缝被粉末及颗粒摩擦之后的些微痛感拽住了僵硬的味蕾,舌苔上溢出泥土、雨水、农夫的皮屑、青蛙、草蛇、以及过路的猞猁的气味。我为这一粒玉米的命运而痛哭失声,被剥开外皮扯出的每一粒尚未亲眼目睹这个世界便被埋入幽深黑暗的水田里的玉米彼此在没有光线的泥土缝隙里希冀着一个同类的拥抱,然而它们之中的很大一部分都在这样的希冀中死去了。口中的玉米粉末在叹息,虽然它已经灰飞烟灭并注定将和口蘑小米茯苓一起被细胞吸收成为细胞壁强韧的一部分,可它继承的遗憾和渴望并没有在代代相传的基因中随着时光磨盘被碾碎,反而超脱了形体和介质的局限在灵魂和感知层面成长得极为巨大。人类无法承受这样的情感,因为人类早已没有了这样深沉伟岸的足以决定一个种族兴亡的无可逆转的悲哀和绝望。而无论小米、燕麦、玉米、小麦还是口蘑或山葵,都是在这样不容置疑的排位和命运中前赴后继。
当我发现我可以通过身体发肤去感知身边万物的经历与触感,并化身其中共同体验所见所感所想之时,我生活中的平凡便自然地成为了相当不平凡的事件。就连饮食这样的本能也不再是单纯的获取能量与营养的行为,而成为了我跳入油锅期待盐雨与酱晒的奇观。孤身一人在路上行走也有诸多困扰,因为我总是能捡拾到旁人遗留下来的无法降解的硬质代谢体。我曾经想将捡到的物体送到警察局以备失主前来认领,结果接待我的警员却掸着自己帽子上的灰尘告诉我说想拿就拿回去吧,放在警局也不会有人来认领的。于是我家里的一个房间堆满了这样的硬块,春天的时候会有斑鸠来到我的窗前,我便用这些硬块喂它,直至有一天它褪去了满身的羽毛,坚硬的鸟喙化作了嘴唇,干枯的脚爪丰盈出血肉,坐在我的窗台上变成了一个少女。只是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恨、悲悯、失望和嫉妒的情绪,管我要了一根特醇三五香烟抽完,便翻身从窗台上跳下去了。
很难办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硬块,最后只得把它们从房间里搬出去,埋到屋子外面院子里的焦土之下。没过多久,院子里寸草不生的土壤脱胎换骨一般地变成了肥沃的黑色泥土,随风飘来的梧桐树种和花籽湮没在散发着旺盛精力的土壤之中,下一个雨季到来之前它们便生根发芽,在院子里开出了美丽得有些意外的花朵。蜜蜂和蝴蝶在屋外的花园里上下翻飞,邻居们罕见地聚集在一起,抬出了自己家里的烤架和啤酒,在梧桐幼苗和数不尽品种的花朵间翻烤牛肉和香肠。狂欢一直进行到夜晚,月光照在院子里的花瓣上,奇异的透射感如同当季的夜樱,反射出近乎苍白的暴戾与绝望。我坐在月光下看着它们充满无法言说意味的谄笑,知道会有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然而我没有想到这意外居然来的如此之快。邻居们第二天没有再醒来,一株株不可思议的绿叶带刺植物从他们的肠道里生长出来,撕裂了他们下腹部的皮下组织和脂肪层,扎根在被搅烂的肉体之中,像推开一扇窗户那样推开阻碍它接触到紫外线的屋顶,最终汇聚到大楼的中部,在楼中央的墙壁上纠缠成一个温莎结。我来到院子里,用除草机折断了所有的花草,并用一柄刚刚磨好的短柄斧砍断了所有的梧桐。不过看上去这只是徒劳的举动,所有被收割的花木在很短的时间里又从泥土中探出头来,再度吸收了泥土中养分的它们愈发变得夺魄勾魂。我扔掉了手中的斧子,端来汽油撒入土中,点着了火。大火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在焚烧泥土里的硬块时发出的爆裂声听上去像是夜深人静时无人应答的叹息。我听到过同样的叹息声,这叹息声来源于块茎和蚯蚓,来源于每一个从我生命中偶然擦中时光与过去的交汇处的侵入者。我听到过猞猁死前的哀叹,听到过孑孓尚未能生出双翼便被鲇鱼一口吞下时的悲鸣,我太过沉浸在这样的感知中从而变得麻木、冰冷、坚硬,即便是亲眼见到邻居们匪夷所思的死状时竟也未能撼动我早已枯萎的心灵。我意识到接收了太多信息和触觉的灵魂未必就是饱满的,它们有可能在不断膨胀的储存过程中早已经因为无法承受更多的感知而崩溃、枯萎、死去。火焰是能量和温度的表达,我在大火中看到了这一场表达的意味,它其实是善意的,是热情的,然而点燃它的意图是毁灭而歇斯底里的,使它持续燃烧的质体是阴暗而邪恶的,那么这样的表达就在善意和阴暗之间形成了一种调和。于是,我想,我也需要一种表达,来表达我枯萎而又急于宣泄的感知世界。
大火过后,花木没有再生长出来,肥沃的泥土被大火耗尽了能量,重又回复到焦黄贫瘠的状态。所有进入到邻居们家里的警察都忍不住地呕吐了,他们还无暇发现我,无暇发现大楼中部的温莎结,我就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一路上没有见到蝴蝶和蜜蜂,只是在车轮下发现了它们的尸体。依旧漂浮在空气中的梧桐树毛絮告诉了我它们的遭遇和下场,我仿佛在不断远去的路途之上窥见了城市中心的花园里堆积如山的昆虫的遗骸。它们携带着那样的花粉,吸食了大量诱惑性的花蜜,终于在无法抑制的亢奋下齐聚在城市公园的水塘边尽情地交配。雄性工蜂将生殖器狠狠地刺入白翼蝴蝶的尾部,蜂鸟用它尖利而骄傲的硬喙蹂躏不停挣扎的兵蚁。无数尖细的生殖器折断了,抛洒出乙醚气味的体液,蜂鸟也被随后赶来的螳螂车轮战死,尚未气绝的蚂蚁们将其吞噬一空,只剩下那根引人注目的坚硬凶器。
在新的城市安顿下来,如同翻开了耍把戏的街头艺人倒扣在桌面上的纸杯,却发现本应在纸杯下的硬币奇迹般地从自己的耳后出现。这是一个悲伤且带有些颓丧气息的市镇,斑驳古旧的广场墙壁和缀满绿藤的房屋恍若从地底浮现出来的雕塑,矗立在时常零星小雨的亚热带气息的街头,流浪汉是它们的壁画,风吹过屋顶时留下远方热那亚般的异域味道,在无精打采的墙垣的上端充当起文艺复兴似的雕刻与装饰。我无意去体味它的过往和经历,其实随处的一个宗教痕迹或者文化镌刻都可以让我悲痛莫名,即使是从我身边走过的面无表情的老人,我也能嗅到他们刚用面包屑喂过鸽子的手指上的面粉味儿和随同鸽粮一起投掷出去的糟糕境遇。我不能再摄入这些了,过度施肥的植物终将被各种重金属溺死,而我则需要将根系伸出地表使得细密庞杂的根茎末梢中的浓缩物挥散到无穷无尽的空气中去。
选择用哪一种方式表达让我头疼了好长一段时间,毕竟这个古老的市镇里没有类似“表达方式”专业介绍所这样的机构,确实也很难想象穿着蓝色制服头发用发蜡精心梳理过的训练有素的推荐师坐在浅灰色的柜台后面用标准的官方语言向每一位缺乏表达经验和勇气的咨询者阐述着各种表达方式的利弊。也许人们会用更直观的方式来给予对方建议,比如一位身材魁梧的男性有可能会得到去以摔跤或者搏击的方式表达自我的建议,而一位娇小玲珑面带窘色的女性有可能会得到以坐在家中目不转睛地还原一万八千六百块碎片的拼图的推荐。思维总是这样肆意奔跑,我总是可以基由一个普通的原点发散联想到一些与现实异常脱节的境地中去。一块被丢弃在水沟边没有吃完的炸肉饼会以多快的速度被蚁群或者苍蝇分解?进食了巨量以滚油、猪肉、面包粉烹制而成的炸肉饼的蚂蚁会不会成为蚁群中的高热量食物摄入者从而需要每天大量的健身运动以保持身材的比例和肌肉-如果它们有肌肉的话-的协调性?它们在锻炼自己躯干和器官的时候会选择用浸过水的树叶还是体积稍小却密度极大的石块呢?每天都会有无穷无尽这样的不着边际的联想,思考的谱系编织成一张不完整却极度倾斜的大网,挂在脑垂体的下方捕捉偶尔迷失了方向即会仓皇失措的神经生物电。
漫长的过程中我并没有放弃尝试,实际上与镇上居民的接触中我得到了一些很好的启发。理发店里坚持用老式的理发椅替客人先修面后剃发的老人向我介绍了他几十年来一直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老人在漫不经心介绍自己的坚持的时候依然保持着古早的说话腔调。啊,理是这个理,不过尚能坚持下来的,除了老朽以外,身边的朋友全部都放弃了。吾老了,可儿时形成的习惯和规矩一样都没有落下,就连这一条性命,虽已耄耋,吾也坚持着没有丢手。
我可以从他替我修面时触碰到我面颊的手指上的皮肤感知到他的老迈和坚定。手上的毛孔里散发出缓慢的新陈代谢的味道,混合着一股衰竭的生命力的气息。然而手却异常的稳定、干燥,没有多余的皮脂溢出和来源于内脏衰竭征兆的分泌物,我毫不怀疑如果我胆敢在他的店里质疑他的言论抨击他的腐朽指责他的食古不化那么下一秒我的咽喉便很有可能被这双干燥且稳定的手握住的修面刀切断,而且他一定会持续着切下去,直到我大动脉里的血再也无力喷出时才松开双手,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记录到他那一本不知保存在哪里的日记本里去。
每次侥幸从他刀下逃生之后,我都会到一条街之外的酒馆喝一杯格力美。酒保是一个容貌姣好却神情呆滞的女人,店里客人不多闲下来无事可做的时候便会用一把泛着金属色的冰铲雕琢制冰机里取出来的硕大的冰块。我把喝完的酒杯推给她,她就放下手里的活计,倒掉杯子里还没有完全融化的冰块,重新放入一块和上一杯一模一样大小的圆冰,把调好的青柠汁和杜松子酒倒进杯子里,再推回到我面前来。我猛地抓住她的手,她没有看我的眼睛,脸上没有表情,手掌分泌出激素的气味,那是一种十分友好的气味。也许我应该从吧台上跳进去,不放开她的手,告诉她冰块和烈酒还可以有另外一种奇妙的组合。她也许依然不会看我的眼睛,只是把一块块雕琢得形状各异的冰块扔进我的底裤,然后往嘴里倒一杯杜松子酒,含住了低下头去。这之后我们会成为一对情侣,每日在看上去悲伤破败的建筑群中愉快地行走,在街角的露天咖啡馆喝一杯掺了水的espresso,日复一日地做爱,争吵,辩论,互相厌恶,决绝地分离,又心生不舍和怜悯,重归于好,前嫌尽释,继续日复一日地散步,在雨后的窗台边做爱,争吵,辩论,复又更加地厌恶对方,来自毛细血管里的抵触和排斥冲昏了我们的头脑,我们分开了,并从此不再联系,像从没有认识过那样。我突然觉得悲伤,为这些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而悲伤。然而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很快她便甩脱了我的手,用冷酷无情的眼睛告诉我今天下午休想再从她手里买到第三杯格力美。我边喝酒边吃吃地笑,死里逃生之后摸到了心仪女孩的手,并且在肌肤接触的瞬间经历了一场情感的离合,这样的生活是多么美好。
美好的让我想起了那个足以赏夜樱的晚上,我亲手杀死的一直以来与我有染而又不愿意与我逃离那个城市的邻居家的女人。我把匕首刺入她胸膛的时候有血溅出来,染在她胸前的白色睡裙上,像一朵盛开的大门。
曲忌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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